1 楔曼德勒的雨,总带着铁锈味。乐言靠在断墙上,怀里揣着半块染血的怀表。
表盖内侧雕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荆棘花,是陈洛希用子弹壳磨尖了刻的。他说:“言言,你看,
再扎人的东西,也能开出花来。”那时他们躲在边境的竹楼里,他刚替她包扎好肩上的枪伤,
血浸透了白布,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颈窝,
闻着他身上雪松混着硝烟的味道——那是她这辈子离安宁最近的时刻。后来她才懂,有些花,
注定开在刀尖上。而有些安宁,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寐。荆棘满身是刺,
而荆棘花代表着苦难中的希望与救赎2 往昔希希,如果有一天,我丢了,
你能第一眼认出我吗?当然,乐乐你是我唯一的公主,要是你没有认出我怎么办,
那就惩罚我孤独致死吧!乐言出生那天,产房的血腥味漫过走廊,姆妈没能撑过那场大出血。
爸爸抱着襁褓里的她,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你姆妈说,就叫乐言吧,
盼着你一辈子喜乐平安,少些愁绪。”那之后,奶奶总说,孩子还小,总是需要有人照顾的,
爸爸看了看姆妈的黑白照片,沉默不语……两岁那年的黄梅天,爸爸带回个江南女子。
苏清阿姨说话总带着点吴侬软语的温吞,身上有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买的桂花糖总裹着油纸,
剥开来甜得能化在舌尖。有次乐言发烧哭闹,苏清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哄,那怀抱温软,
竟让她恍惚想起照片里姆妈的样子,抽噎着就睡着了。爸爸总在外地奔波,
有时三五个月才回趟家,每次都带了许多新奇的礼物,摸着她的头说“言言又长高了”。
再后来,苏清阿姨生了个小妹妹,粉雕玉琢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爸爸看着乐言开玩笑的说:“言言当姐姐了,以后要护着妹妹哦。”乐言仰起小脸,
睫毛上还沾着刚才逗妹妹笑时的泪珠,却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我会的。
”日子像檐角的雨,淅淅沥沥就淌过了好几年。爸爸的生意做到了京市,他们搬了家,
住进带院子的小楼。搬家那天,爸爸指着隔壁木雕大门说:“那是景阿姨家”。
乐言眨着大大的眼睛,听见这话愣了愣。想起爸爸偶尔提过,景阿姨是姆妈当年最好的姐妹。
乐言蹲在门廊下,手里攥着苏阿姨刚给的桂花糖,隔壁院就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男孩踩着水坑疯跑,白色西装裤上溅满了黑泥,手里还攥着块湿乎乎的泥巴,
身后跟着个叉腰的阿姨,嗓门亮得能穿透墙:“洛希!你给我站住!刚换的衣裳又弄脏了!
”那叫洛希的男孩猛地回头,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阳光撞进他眼里,
亮得像淬了火的琉璃珠子,就那么直勾勾地撞上了乐言的视线。他脚边的水坑还在冒泡,
手里的泥巴差点掉下来。景阿姨叉着腰在原地喘了半响,额角的碎发都被汗浸得打了绺。
瞥见门口立着的乐言时,她像是突然被什么烫了心,方才追着洛希时的泼辣劲儿一下子散了,
眼圈倏地红透,声音也软得发颤:“言言?真是言言……”她几步跨过来,
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想碰又不敢碰似的,最后只轻轻搭在乐言肩上,“好孩子,
可算见着你了。”洛希听见声音,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碎光的琉璃,和妹妹的眼睛有点像,却又多了几分跳脱的野劲儿。
他看见乐言,突然停下脚步,也不跑了,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她手里的糖纸。
乐言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把桂花糖往背后藏了藏。苏阿姨教过她,
不能随便和不认识的人分享东西,可这男孩的眼神太直白了,像家里那只总盯着鱼干的猫。
“你就是乐言?”洛希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没脱的奶气,却又透着股笃定。乐言点点头,
小声应:“嗯。”“我爸说,你是我媳妇。”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乐言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糖纸的手指紧了紧。爸爸是提过娃娃亲,可没人告诉她,
对方是这样一个……浑身是泥的小霸王。景阿姨走过来,
在洛希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大没小!叫乐言妹妹。”洛希捂着后脑勺,却不怕她,
反而冲乐言挤了挤眼睛:“我叫洛希。以后你就是我罩着的人了。”那天的风里,
除了桂花糖的甜香,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乐言五岁那年的冬天,雪下的很大。
苏阿姨把她塞进人贩子的面包车时,小手被拽得生疼,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糖。
糖纸是透明的玻璃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裹着的糖块边角已经化了点,黏糊糊地沾在指缝间,
甜香混着她手心的汗味,往鼻子里钻。早上出门前,苏阿姨对着镜子涂了口红,
是像草莓酱一样亮闪闪的颜色,还描了细细的眉毛,连头发都用发卡别得整整齐齐。
乐言盯着她耳垂上晃来晃去的小珠子,想说“阿姨今天真好看”,可话到嘴边,
被突然拽起来的力道噎了回去。“乖,带你去找爸爸。”苏阿姨说话时,嘴角弯着,
可眼睛里没笑。乐言见过邻居家的狗被送走前,主人也是这样的表情。港口的风很大,
吹得阿姨新买的裙子贴在腿上。乐言被她推到一辆面包车旁边,车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黑沉沉的,像怪兽张开的嘴。乐言的辫子梢被港口的风吹得扫着脖颈,有点痒。
她仰着头看苏阿姨,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揣着两只受惊的小鹿。掌心的桂花糖又化了些,
黏在虎口上,甜得发腻。“阿姨,我会自己系鞋带了,”她小手抓紧苏阿姨衣角,
声音细细的,带着点讨好的颤音,“也不会跟妹妹抢玩具,
我可以帮你抱她的水壶……”阿姨脸上的笑顿了一下,像被风吹歪的纸花。她抬手,
指尖在乐言脸颊上轻轻捏了捏,那点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比港口的风还冷。乐言,
爸爸要带我们去旅游,你先跟叔叔过去找爸爸,我去幼儿园接上妹妹就去找你们。
乐言摇摇头,阿姨,我很乖的,可以跟你一起去接妹妹吗?攥着桂花糖的手更紧了。
这糖是奶奶昨天来看她时给的,奶奶说,桂花糖要慢慢含着,能甜一整天。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奶奶,阿姨不让她再去奶奶家了。你先跟叔叔走,我接了妹妹就追上来。
你看,那辆车就是去跟爸爸汇合的。”乐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辆面包车灰扑扑的,
停在集装箱的阴影里,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什么也看不见。
她想起爸爸临走前蹲下来抱她,胡子扎得她脖子痒,说“爸爸很快会来带言言去看海”。
可爸爸没说过,会让一个陌生的叔叔来接她。“可是……”乐言咬着嘴唇,
桂花糖的甜气从牙缝里冒出来,呛得她想咳嗽,“奶奶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
”阿姨脸上的笑彻底落了。她突然拽住乐言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刚才捏她脸蛋时的样子。
“叔叔是爸爸的朋友,”她压低声音,口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有点凶,“你不乖,
爸爸就不带你去看海了。”乐言的胳膊被拽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不敢掉下来。
她怕爸爸真的不带她去看海,也怕阿姨又像上次那样,把她的图画本扔进垃圾桶。
她慢吞吞地松开攥着阿姨衣角的手,转而把那半块桂花糖握得更紧,糖块的棱角硌着掌心,
倒像是抓住了点什么。“那……我等你和妹妹。”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小得像蚊子。
苏阿姨这才松开手,推了她一把。“快去吧,”她重新扬起笑,可那笑没到眼睛里,
“叔叔在车里等你呢。”乐言趴在冰冷的窗户上,看见苏阿姨站在原地,
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几缕,她抬手理了理,又变回那个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样子。
阳光照在她脸上,口红的颜色亮得有些刺眼。乐言忽然想起,早上阿姨给她梳辫子时,
用了新的红头绳。她当时很高兴,以为阿姨今天喜欢她了。面包车发动了,
阿姨离得越来越远,像一张慢慢变小的画。乐言把脸贴在玻璃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点。她摊开手心,那半块桂花糖被攥得变了形,
玻璃纸皱皱巴巴的,可甜香还在,一点点往喉咙里钻。
3 奴隶场乐言被卖到缅北的奴隶场时,正是旱季。铁笼里挤着三十多个孩子,
汗臭、屎尿味混在一起,像口烂掉的猪槽。每天一碗掺沙子的米汤,有人抢不到,
就啃铁栏杆,被看守用皮鞭抽得脊背开花。乐言学会了缩在角落装死,趁人不注意,
把别人掉落的米粒扒进嘴里。直到顾野被扔进来。他比她大两岁,瘦得像根柴火,
却死死护着怀里半块发霉的饼。“我叫顾野。”你长的真好看,以后当我媳妇,我护着你,
他混不吝的笑着,像极了希希。顾野把饼掰了一半塞给她,黑黢黢的手背上有道新伤,
“我带你逃。”他们逃了三次。第一次被抓回来,顾野替她挡了三鞭,背上的皮翻卷起来,
像块烂布。第二次,他把仅有的米汤全给了她,自己饿晕过去,被看守踢得嘴角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