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暖融，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方才泼溅的毒酒早己被手脚麻利的宫人擦拭得一干二净，连那白玉杯的碎片都收拾得不见踪影，仿佛那惊心动魄的杀机从未存在过。
皇帝萧衍的手仍虚扶在苏一的手臂上，那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
他侧首对皇后淡淡道：“既然合卺礼未成，便让她先安顿下来。
这些虚礼，日后补上也不迟。”
皇后微微颔首，凤钗上的流苏纹丝不动，唇边噙着无可挑剔的浅笑：“陛下说的是。
是臣妾考虑不周，惊着了新人。”
她目光转向苏一，那审视如羽毛拂过，却又带着千钧重量，“苏才人今日也受累了，便先回邀月阁歇着吧。
李嬷嬷——”一位穿着藏青色宫装、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应声上前，屈膝行礼。
“你亲自送苏才人回去，一应规矩礼数，好生提点着。”
皇后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且让这老货去探探底，看看是真蠢，还是装傻。
“奴婢遵命。”
李嬷嬷的声音干涩平板。
贵妃柳氏摇着团扇，眼波在皇帝和苏一之间打了个转，笑意更浓，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陛下可真会心疼人。
苏才人，还不快谢恩？
日后得了陛下宠爱，可别忘了皇后娘娘与我的照拂之情。”
且让你多活两日，等摸清陛下心思……哼。
苏一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缩着肩膀，声音细弱带着颤：“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臣、臣妾先行告退。”
她几乎是靠着李嬷嬷上前一步的扶持才站稳，脚步虚浮地跟着那老嬷嬷退出殿外。
身后，帝后与贵妃的交谈声隐约传来，温和笑语，一如寻常人家，仿佛方才那杯毒酒、那些淬毒的心声，都只是她惊惧之下的幻觉。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宫中特有的、混合了花卉和尘土的清冷气息，让她打了个寒噤，人也清醒了几分。
邀月阁位置偏僻，离皇后的凤仪宫和贵妃的长春宫都远，一路行去，廊庑深深，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黑影。
引路的小太监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只有李嬷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时不时落在苏一身上，带着评估和挑剔。
脚步虚浮，气息不稳，果真是没见识的小门小户出身，这般怯懦，倒不像是能掀起风浪的。
皇后娘娘未免过于谨慎了。
苏一垂着眼，只作不知，将大半重量都倚在身边另一个小宫女胳膊上，刻意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急促又紊乱。
好不容易到了邀月阁，虽名之为“阁”，实则只是一处小巧的一进院落，陈设简单，甚至透着一股久未住人的冷清气味。
李嬷嬷立在堂中，目光如刀，将屋内简陋的布置刮了一遍，才冷硬开口：“才人既己入宫，便要守宫里的规矩。
晨昏定省，不可延误。
言行举止，皆需合乎礼法，不得有失皇家体面。
一应起居，自有宫人伺候，不得擅自索取或与外界传递消息……”她一条条说下来，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带着枷锁的重量。
……长得倒有几分颜色，可惜是个空壳子。
陛下看样子也就是一时新鲜，这等性子，在这宫里怕是活不过三个月。
苏一始终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袖边缘，一副听得认真又难掩惶恐的模样，时不时小声应一句“是”、“臣妾记下了”。
待李嬷嬷训诫完毕，带着人离去，留下两个看起来年纪尚小、面露怯生生表情的小宫女时，苏一几乎像是脱力般，软软地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才人……”一个小宫女怯怯地上前，想扶又不敢扶。
苏一摆摆手，声音虚弱：“我没事……就是累了。
你们……也下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打发了两个小宫人，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个。
红烛高烧，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她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才敢让一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袖中，那抹蹭上的墨迹己经干透，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写下那寥寥数字时的震颤。
——“鹤顶红，牵机，帝知？”
那是她在极度惊惧中，凭借听到的心声，仓促写下的判断。
皇帝的心声……他分明是知情的。
知情，却纵容，甚至可能……乐见其成。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比殿内的地砖更冷。
这深宫，果然每一步都是陷阱，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
她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些冰冷的心音，交织着温暖的笑语。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那层刻意伪装的惶恐怯懦慢慢褪去，露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光。
不能坐以待毙。
李嬷嬷的轻视，这邀月阁的偏僻冷清，眼下反而是最好的护身符。
她需要时间，需要弄清楚这宫里的水到底有多深，需要知道，除了皇后和贵妃，还有谁想要她这个“替身”的命，而皇帝……又在下一盘怎样的棋。
还有，她这突然能听人心音的能力……究竟从何而来？
又能维持多久？
窗外，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划破深宫的死寂。
苏一扶着墙，慢慢站起身。
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空荡的殿内，摇曳不定。
活下去。
首先，得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