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A大校园，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谧而专注的氛围。
图书馆像一座巨大的知识灯塔，在夜色中散发着温和而明亮的光晕，与远处市区霓虹的浮华喧嚣泾渭分明。
三楼自然科学阅览区，灯光冷白而明亮，却不像日光那般具有侵略性，只是安静地铺洒在每一张宽大的木质书桌上。
这里人不多，偶尔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是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更衬得空间辽阔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微涩墨香，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属于思考的宁静。
沈清夜坐在靠窗的固定位置，背脊挺首，肩颈线条因为长时间的低头而显得有些紧绷。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量子场论》，旁边是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导步骤，字迹清瘦工整，一如他这个人。
他指尖夹着一支黑色的水性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了一圈，目光凝在书上一段复杂的数学表述上，眉心微蹙，完全沉浸在由符号和逻辑构建的世界里。
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影，和窗外沉沉的夜色叠在一起，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稳固，仿佛他天生就该属于这里，与这些沉默的书籍为伍。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生在他旁边的空位犹豫了片刻，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轻轻敲了敲桌面，小声问：“同学，请问这里有人吗？”
沈清夜从书海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黑白分明，却带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茫然，像是刚从另一个维度被强行拉回现实。
他看了女生一眼，目光在她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和衣服上没有任何停留，只是极快地扫了一眼她空着的双手——没有书，没有笔记本。
“没人。”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滴入静水的一滴冷墨，迅速消散，不留痕迹。
说完，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些艰深的公式上，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三秒钟。
女生脸上的期待和羞涩瞬间僵住，显得有些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终她还是红着脸，匆匆离开了这个区域，走向远处有同伴招手的位置。
周围几个注意到这一幕的学生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果然是这样”。
沈清夜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外界的这些细微波动，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
孤独于他而言，并非难以忍受的刑罚，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甚至主动选择的状态。
只有在这种绝对的安静和独处中，他才能感到自如，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思维。
桌面上，静音模式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发出微弱的光。
震动被厚厚的书本吸收，几乎没有声音。
沈清夜的笔尖顿住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妈妈。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拿起手机，起身快步走向阅览室外的走廊尽头。
那里空旷无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光。
接通电话，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软了一些：“妈。”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却难掩疲惫的女声：“清夜，没打扰你学习吧？”
“没有，”沈清夜下意识地摇头，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刚好休息一下。
您呢？
今天感觉怎么样？
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好着呢，你别总惦记我。”
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引得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就是看你那边天气预报说晚上要降温，你从图书馆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外套穿上，别贪凉。”
“我知道，您放心。”
沈清夜低声应着，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幕上，走廊冰冷的白光映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钱还够用吗？
这个月的生活费……够用，还有很多。”
沈清夜打断她，语气肯定，“奖学金下来了，而且我之前找的家教，对方很满意，课时费也给得大方。
您千万别省着，自己想吃点什么就买，身体最重要。”
他又仔细叮嘱了母亲几句注意身体、按时休息，才在母亲反复的“知道了，你也是，别太累”的唠叨中挂了电话。
通话结束，屏幕暗下去。
沈清夜却没有立刻返回阅览室。
他独自在安静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微微侧身靠着冰冷的墙壁，垂下眼睫。
手机屏幕映出他模糊的脸，没什么表情，却比刚才面对书本时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沉重。
晚课结束的学生们喧笑着从楼下的广场走过，声音隐约传来，更显得他形单影只。
经济压力、母亲的病情、对未来的担忧……这些现实的重担像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与他学术上的光芒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将这些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不允许它们过多地侵占他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他重新首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隔绝一切的平静。
他转身走回阅览室，重新埋首于那片浩瀚而理性的知识宇宙。
那里没有生活的窘迫，没有难以言说的压力，只有清晰的定义、严谨的推导和确定的答案。
那是他能够掌控，并赖以生存的世界。
时间悄然流逝，阅览室里的人渐渐稀少。
沈清夜合上那本厚重的《量子场论》，轻轻按了按酸胀的鼻梁。
今天的预定任务基本完成。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MP3，纯黑色，磨掉了不少漆，边角也有磕碰的痕迹。
插上耳机，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耳机里流淌出的，并非时下流行的任何歌曲，而是舒缓而复杂的古典钢琴曲。
德彪西的《月光》。
冷白的灯光落在他安静的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原本因高度思考而略显冷硬的面部线条，在音乐声中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极其微小的幅度，遵循着某个看不见的节奏。
没有人知道，这个理性至上的物理系天才，内心有一小块地方，被这种非逻辑的、充满感性和想象力的艺术形式占据。
这是他从不示人的秘密，是他在公式与论文之外，唯一允许自己拥有的、微不足道的喘息。
音乐是他构建的另一个绝对私密的结界，在这里，他可以短暂地放下一切，只是感受。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沈清夜缓缓睁开眼，眼底有一丝极少见的、朦胧的松弛。
但他很快收敛了这点外露的情绪，利落地收起MP3和耳机，开始整理桌面的书本和笔记，动作一丝不苟。
当他抱着几本需要带回去继续钻研的书走向出口时，经过社会科学阅览区。
这边的氛围似乎总比他那片区域要活跃一些，桌上偶尔能看到没喝完的奶茶，甚至能听到极轻微的、压抑着的谈笑声。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张桌子，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张桌子旁围坐着几个男生，正兴奋地比划着什么。
其中一个背影格外醒目——红色的运动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穿着黑色T恤的肩膀宽阔，头发似乎还有些湿漉漉的，正侧着头跟旁边的人说话，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蓬勃外放的生命力。
是凌曜。
他居然也在图书馆？
虽然看起来更像是在进行小组讨论，而不是自习。
沈清夜的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径首走了过去。
走出图书馆，夜风立刻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沈清夜下意识地拉紧了外套的拉链，想起母亲的叮嘱，将衣服裹得更严实了些。
他抱着书，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林荫小路上。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忽前忽后地移动着。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和自己轻微的脚步声。
他的大脑习惯性地开始复盘今天的学习内容，思考那几个尚未完全弄懂的难点。
然而，就在这片属于他一个人的、惯常的宁静里，一个鲜活的、带着热意的画面却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脑海——那个篮球场上被众人环绕的红色身影，那个在图书馆社交区显得格格不入的、湿着头发说笑的背影。
那么吵闹，那么醒目，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蛮横地闯入他安静有序的视界。
沈清夜微微蹙起了眉，似乎有些不解这种无用的信息为何会突然干扰他的思维。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突兀的干扰项从大脑里清除出去，加快了回宿舍的脚步，试图用更清晰的物理公式覆盖掉那团模糊的喧嚣。
但那团鲜活的红色，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温度，在他冰冷有序的思维殿堂里，留下了一抹极其突兀、无法被立刻擦除的印记。
夜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沈清夜抱着书本的手臂微微收紧，在无人看见的夜色里，他的眉头轻轻皱起，对自己刚才那瞬间的走神，感到了一丝罕见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烦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