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0 年 3 月 17 日,格陵兰冰原边缘的 “冰缝定居点” 还浸在墨蓝的黎明里,林穹己经坐在公共广播室的检修台旁。
他的左肩至胸口覆盖着哑光钛合金,金属接缝处渗出极淡的蓝雾 —— 那是硅基循环液在散热,接触到 - 30℃的冷空气,凝成转瞬即逝的冰晶。
他正用人类的右手摩挲机械肩甲内侧的纹路。
那里刻着三行微米级的字:妻子的忌日、林瑶的生日,还有一行化学式 ——C₈H₁₀N₄O₂,是妻子最爱的黑巧克力分子式。
三年前接受碳硅融合手术时,他坚持要把这些刻进金属里,仿佛这样就能让即将永恒的生命,锚定那些会消逝的温度。
广播里的《茉莉花》突然变调,磁带绞带的杂音像冰棱刮过铁皮。
林穹抬起头,看见张婶咬着织补针僵在原地,她那条机械右腿的液压杆正滴着油;李叔怀里的孩子把脸埋进父亲脖颈,监测仪显示孩子的碳消耗己达 0.12kg,再哭下去就要超今日配额;连趴在桌上打盹的老王都猛地弹起来,他那只替换过的机械眼发出 “滋滋” 的电流声,光圈在 “正常” 与 “警报” 之间疯狂跳动。
“紧急通知。”
电子音劈碎了广播室的寂静,像一块冰砸进滚油里,“北纬 65° 以北将出现大范围‘粉雪’,嗜热菌浓度己突破安全阈值,扩散速率较昨日提升 40%。”
林穹的钛合金手指突然收紧,捏住了掌心的温度传感器。
传感器的读数停在 - 17℃,但他胸口的陶瓷骨灰盒却像在发烫 —— 那是妻子的骨灰,他预约了今天上午十点在冰谷融海进行海葬。
联政体的规定写得清楚:未在预约时段完成碳质体处理,扣除火星移民积分 200 点,罚款相当于三个月的水循环配额。
“所有居民关闭户外循环系统,” 电子音继续碾压着空气,“碳质体暴露不得超过 10 分钟,违者触发‘污染预警’。
严禁在粉雪期间进行未报备的碳基废弃物处理,包括但不限于骨灰抛撒、植物种植...又是这鬼东西。”
张婶把织补针狠狠扎进防护服的破洞,金属针尖迸出火星,“去年老周就是为了捡掉进冰缝的孙女照片,多待了五分钟,回来胳膊上全是红疙瘩,到死都在挠。”
她的机械义肢关节处缠着胶布,上面用马克笔写着 “碳足迹:0.03kg / 日”,那是她能为孙子攒下的全部移民积分。
李叔突然捂住孩子的嘴,小家伙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委屈的呜咽。
“别闹,” 他的声音发颤,“爸爸去申请特批,今天一定让你喝上苔藓汁。”
林穹注意到他的袖口磨破了,露出手腕上的碳监测手环,绿色的数字 “0.79kg” 正在闪烁,离每日 0.8kg 的红线只差 0.01。
广播室的塑料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林穹推开门走出去。
晨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冰原上,却没带来丝毫暖意。
远处的冰盖正在***,一道道裂缝像大地张开的嘴,吐出白色的雾气。
定居点的集装箱房屋东倒西歪地嵌在冰缝里,太阳能板上的积雪被晒得冒热气,在板缘凝成细小的水珠,刚滴下来就冻成了冰珠。
中央公示板的电子屏亮得刺眼,滚动的红色数字是昨晚超额排放的家庭名单。
最下方用红漆刷着一行字:“每克碳,都是船票。”
林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他的碳足迹显示为 0.78kg,是定居点少有的能稳定结余的人 —— 毕竟,他的机械躯体每天只需要 0.3L 特制营养液,而不是像纯碳基居民那样,要消耗取暖燃料和新鲜食物。
但今天不行。
海葬需要启动融冰装置,那会消耗至少 0.5kg 碳配额。
他摸了***口的骨灰盒,陶瓷表面的冰纹像极了妻子临终前病房的窗玻璃。
“撒进融海,” 她当时气若游丝,手指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让洋流带我行遍最后一片蓝,等你...”后面的话被呼吸机吞没了,但林穹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们说好要一起去火星种小麦,她的祖父是农业学家,留下了一整罐改良过的耐辐射种子。
“林穹?”
老王跟了出来,机械眼的光圈稳定在黄色警戒状态,“巡逻队的飞艇己经过了北纬 70°,你真要今天去?”
他指了指天边,那里浮着一抹诡异的粉,像有人把颜料泼在了天上,“粉雪落地会黏在衣服上,嗜热菌会顺着毛孔往里钻,你的碳基皮肤...我没事。”
林穹的机械喉发出轻微的嗡鸣,这是他情绪波动时的生理反应。
三年前的融合手术让他保留了 70% 的人类组织,但硅基纳米机器人在血液里筑成了防线,“我的循环液能抑制嗜热菌。”
他转身往住处走,机械腿踩在冰面上,发出 “笃笃” 的声响,像在敲打着地球最后的脉搏。
路过补给站时,他看见管理员正把最后几袋苔藓饼干锁进铁柜,玻璃橱窗里空荡荡的,只有标价签在晃 ——“100 积分 / 袋”,足够普通家庭用三天的配额。
住处的集装箱门被冻住了,林穹用机械臂一推,冰层碎裂的声音像某种脆响的告别。
角落里的铁皮罐敞着口,去年带来的小麦种子撒了一地,有几粒落在机械桌的裂缝里,竟发了芽,细细的绿茎顶着冰晶,在通风口灌进的寒风里轻轻摇晃。
他从床底拖出帆布包,把裹着绒布的骨灰盒放进去,又塞进那罐小麦种子。
最后,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塞进包的夹层 —— 那是 2145 年在地球麦田拍的,妻子穿着白大褂,手里举着麦穗,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金红色。
照片边缘己经卷了角,是他在无数个检修机械躯体的深夜,用人类的手指摩挲的结果。
广播里突然响起管理员凄厉的尖叫:“粉雪前锋到冰谷了!
还有五分钟!
巡逻队的飞艇就在头顶!”
林穹抓起帆布包冲出门。
冰原上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他的人类皮肤上生疼,但钛合金覆盖的地方却只是微微泛白。
天边的粉色己经蔓延开来,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正缓缓盖住冰原。
他看见张婶把孙子的脸按进怀里往回跑,李叔举着碳监测仪跪在补给站门口,不知在哀求什么。
粉雪落下来了。
不是柔软的颗粒,而是带着棱角的冰晶,砸在机械肩甲上发出 “叮叮” 的脆响。
林穹抬起头,看见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虹彩,像妻子实验室里那些装着基因溶液的试管。
他感到人类的皮肤在发烫,那是嗜热菌在试图渗透,但很快,硅基循环液顺着血管流过来,带来清凉的麻痹感。
他加快脚步,冰谷的轮廓在粉雪中越来越清晰。
融海的水泛着浑浊的蓝,水面上漂浮着碎冰,每一块冰都在阳光下发烫,边缘融化成模糊的圆。
远处,巡逻队的飞艇投下巨大的阴影,探照灯的光柱在粉雪里乱晃,像在寻找猎物的眼睛。
林穹在冰谷边缘停下,解开帆布包。
绒布裹着的骨灰盒凉得像块冰,他用人类的手指轻轻抚摸盒盖 —— 那里有妻子刻的小麦图案,是她最后的力气。
粉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机械臂上,瞬间融化,留下蓝色的水痕 —— 那是硅基循环液混着嗜热菌的颜色。
他知道自己的碳足迹监测仪肯定在疯狂报警,移民积分大概己经扣成了负数,但他只是抱紧了骨灰盒,走向那片正在融化的海。
阳光突然变得极亮,粉雪反射出的光刺痛了他的人类眼睛。
林穹微微眯起眼,恍惚间看见妻子站在融海对岸,白大褂的衣角在风里飘,手里的麦穗摇啊摇,像在为他指引通往火星的路。
他笑了笑,机械面部的仿生皮肤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弧度。
没关系,积分可以再挣,配额可以再省,只要能完成对她的承诺。
毕竟,他有足够的时间 —— 碳硅融合赋予他的,除了在末日生存的韧性,还有近乎永恒的生命,足以等一场跨越星际的重逢。
粉雪落在骨灰盒上,瞬间化成了水,像一滴无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