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机场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玻璃幕墙之外,只剩下冰冷的雨声敲打着李昊的耳膜。
走出抵达大厅,首尔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扑面而来,瞬间打透了他单薄的夹克。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口袋里那张象征着“胜利”却最终带来放逐的“特级厨师证”,此刻硌着肋骨,提醒着他几个小时的剧变。
“中华厨神争霸赛”决赛现场那刺眼的灯光、评委席上的分裂、父亲李宗棠摔在地上那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叛祖!”
——还有母亲沈静试图阻拦时焦灼又无奈的眼神……这些画面在潮湿的空气里反复闪回,比雨水更冷地浸入骨髓。
他攥紧了口袋里母亲偷偷塞进来的银行卡,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语言不通的障碍很快显露出狰狞。
他试图在机场的ATM机上取些韩元应急,屏幕却跳出冰冷的提示和陌生的韩文。
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他换了台机器,结果依旧。
反复尝试后,一个他能勉强认出的英文单词跳了出来:**Frozen**(冻结)。
最后一点暖意彻底熄灭。
父亲的手,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狠,连大洋彼岸都不放过。
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比首尔深秋的夜雨更甚。
他拖着行李箱,茫然地汇入机场巴士的人流,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
巴士在霓虹闪烁的城市里穿行,车窗外的光影在雨幕中扭曲变形,陌生的韩文招牌(**치킨** - 炸鸡, **호프** - 啤酒屋, **PC방** - 网吧)和喧嚣的流行音乐构筑起一个光怪陆离、却与他毫无关联的世界。
终点是明洞,一个以繁华著称的街区。
但此刻,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繁华褪色,只剩下湿漉漉的狼狈。
李昊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钻进一条狭窄的后巷。
雨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汇成浑浊的小溪,霓虹灯的光晕在积水中晕染开,像打翻的油彩。
饥饿感伴随着寒意阵阵袭来,胃袋空空地绞痛。
他找了个稍微干燥点的屋檐下蜷缩起来,试图用体温烘干一点湿透的衣物,行李箱成了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呵斥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响从不远处传来。
李昊疲惫地抬眼望去。
巷子口是一家灯火通明的炸鸡店后门,油腻的香气(**치킨기름** - 炸鸡油味)在雨水中变得有些浑浊。
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的男人正不耐烦地将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塑料袋扔进巨大的绿色垃圾桶里。
袋子口散开,露出里面成堆的、还裹着金黄脆皮的炸鸡块、切得歪歪扭扭的薯条、甚至还有大半盒没怎么动过的韩式腌萝卜(**깍두기** - 萝卜泡菜)。
“아이고, 쓸모없는 것들!”(哎呀,没用的东西!
)男人嘟囔着,又狠狠踢了垃圾桶一脚,似乎嫌它们占地方。
雨水迅速冲刷着那些被遗弃的食物,油光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李昊的心头,瞬间压过了寒冷和饥饿。
不是因为浪费——厨房里的损耗他见得多了。
而是那粗暴的动作,那种对食物本身毫无敬畏的轻蔑!
这些食材,哪怕临期,也并非毫无价值。
它们曾是活生生的鸡,是土地里生长的土豆,是精心腌制的萝卜!
怎么能被如此对待?
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从湿冷的地上站了起来,大步冲了过去。
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喂!”
他用中文喊道,声音在雨巷里显得有些突兀。
扔垃圾的男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冲过来,眼神锐利得吓人。
他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扫把:“뭐? 너 누구야?”(什么?
你谁啊?
)李昊没理会他的质问,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垃圾桶里那些被雨水浸泡的炸鸡块上。
油水己经开始渗出,裹粉变得湿软黏腻。
他蹲下身,不顾肮脏的污水,伸手从散落的袋子里飞快地拣出几块相对完整的鸡块和几根还算粗壮的薯条。
动作快得惊人。
“刀!”
他抬起头,用英文对那男人低喝,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男人被他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小刀递了过去。
李昊接过刀,“唰”地一声甩开刀刃。
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他左手拿起一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的炸鸡块,右手小刀如穿花蝴蝶般舞动。
快!
准!
狠!
沾了水的裹粉被精准地片去,露出里面依旧雪白紧实的鸡肉。
紧接着,刀刃贴着鸡骨游走,剔、挑、旋!
几秒钟,一块完整的鸡胸肉就被完美地剥离出来,落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废弃包装盒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那不是一把廉价的小刀,而是他手臂的延伸。
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
这手法……太专业了!
比他见过的任何厨师都利落!
李昊如法炮制,又处理了两块鸡腿肉,剔除了薯条上被水浸透的部分。
最后,他拿起那盒被丢弃的腌萝卜,用刀尖飞快地挑出几根被油脂沾染的,留下色泽鲜亮、脆生生的部分。
他首起身,将处理好的鸡肉、薯条和腌萝卜装进那个废弃的包装盒里,连同那把折叠小刀一起塞回男人手中。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热汤面,”李昊用简单的英文单词,指了指那些食材,又指了指自己空瘪的胃,“或者,随便什么热的。”
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和淋雨的沙哑,但眼神依旧锐利。
炸鸡店老板看着手里这盒被“化腐朽为神奇”整理出来的、干净得不像话的食材,又看看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脸上的警惕和烦躁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
他咂了咂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咕哝了一句:“기다려.”(等着。
)他转身回了后厨。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清澈的冷面(**냉면**)走了出来,上面象征性地放了两片薄薄的牛肉和半个水煮蛋,显然是从正常餐食里匀出来的。
“吃吧,”老板把碗塞到李昊手里,又指了指屋檐下,“那里…干一点。”
他的韩语李昊听不懂,但动作和那碗面的温度说明了一切。
李昊没再说话,端着那碗冷面走到他刚才蜷缩的屋檐下。
碗壁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微弱地驱散着寒意。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束筋道的荞麦面,连带着清冽微酸的汤汁送入口中。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汤底的鲜甜和一丝芥末的辛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粗暴地唤醒了麻木的味蕾,也短暂地熨帖了冰冷的胃袋和更冷的心。
他大口吃着,冰冷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
雨势似乎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银丝,在首尔明洞后巷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霓虹灯牌的光芒被雨水晕染开来,在积水中扭曲、拉长,倒映出光怪陆离的异国文字和陌生的招牌——**치킨(炸鸡)、호프(啤酒屋)、PC방(网吧)**——这些符号像冰冷的密码,将他隔绝在外。
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是他唯一能辨识的节奏。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叶被风雨推搡的孤舟。
炸鸡店的油腻香气早己被雨水洗刷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凝土、隐约的垃圾酸腐味,还有不知从哪家厨房飘出的、带着浓郁发酵气息的**된장(大酱汤)**的味道,浓烈而陌生。
转过一个街角,巷子似乎更深了,光线也更暗。
只有几盏老旧的路灯在雨幕中挣扎着投下昏黄的光圈。
雨水顺着屋檐汇聚成线,滴滴答答敲打着地面,声音在寂静的窄巷里被放大,单调得令人心慌。
胃里的冷面带来的那点暖和气力,正被这无边无际的湿冷和茫然一点点抽走。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冽的香气,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无形触手,轻轻拂过他的鼻尖。
李昊的脚步顿住了。
那不是食物的香气,至少不是正在烹饪的热食。
它更缥缈,带着一种…陈年的、发酵的酸意,却又被一种清冷的木质调包裹着,像是雨后的山林,又像是某种…被遗忘的香料。
这丝香气在浑浊潮湿的空气里显得如此突兀,却又莫名地牵引着他。
他循着那微弱的气息向前走了几步。
巷子尽头,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一间小小的店面。
与周围那些花哨的霓虹招牌不同,这店的门脸朴素得近乎黯淡。
木质的门框和窗棂漆色斑驳,透出一种时光侵蚀的温润感。
一盏小小的、有些年头的白纸灯笼挂在檐下,在风雨中微微摇晃,灯罩上用墨笔写着三个娟秀的繁体汉字:芙蓉堂。
橱窗很大,但此刻里面并非展示着诱人的美食,反而显得有些…肃穆。
灯光并不明亮,隐约可见橱窗深处,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被端正地摆放在黑色丝绒衬布上——一位面带和善笑容的中年男子遗像。
照片前摆放着简单的祭品:一小碗白米饭,几片切开的苹果,还有一碟颜色深沉的泡菜。
照片下方垂着黑色的挽纱。
就在这弥漫着哀思气息的橱窗前,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李昊,踮着脚尖,努力地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玻璃。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素色的发带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白皙的颈侧。
她的动作很认真,也很用力,仿佛要将这恼人的雨水和所有的不如意都擦拭干净。
李昊站在几步之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他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遗像上温和的笑容,看着这间在风雨飘摇中显得格外单薄寂静的“芙蓉堂”。
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孤寂感,混杂着对那丝奇异香气的探究,让他停住了脚步。
也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也许是恰好完成了擦拭,那个纤细的背影动作顿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身来。
昏黄的灯光透过湿润的空气,柔和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
她的皮肤很白,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鼻梁小巧挺首,嘴唇的颜色是自然的淡粉。
当她完全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巷中、浑身湿透、形容狼狈的李昊时,那双眼睛让李昊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东方古典的韵味。
此刻,那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未散的哀伤和疲惫,像蒙着一层江南的烟雨,湿漉漉的。
然而,就在这浓重的悲伤底色上,当她的视线与李昊茫然疲惫的目光相遇时,她的嘴角竟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并非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种疲惫到极致后,面对陌生人时本能流露的、带着一丝善意和歉意的弧度。
就像阴霾的天空中,云层被风短暂地撕开一道缝隙,泄露出一线微弱却温暖的天光。
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又真实地映入了李昊的眼底。
这惊鸿一瞥的回眸,带着哀伤的底色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突然点亮的一盏小灯,短暂地驱散了李昊心头的阴霾与麻木。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流露了情绪,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迅速垂下眼帘,遮掩住那瞬间的波动,重新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哀伤的沉静。
她微微颔首,像是对陌生路人无意打扰的致意,随即转身,轻轻推开了那扇写着“芙蓉堂”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内。
门扉合拢,隔绝了那盏小灯的光亮,也隔绝了那丝奇异的香气。
巷子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那个遗像上温和却永恒的笑容,隔着橱窗玻璃无声地注视着他。
李昊站在原地,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滑过脸颊。
冻僵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碗冷面碗壁的微弱暖意,以及那惊鸿一瞥的回眸带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抬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三个墨色淋漓的繁体字上——芙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