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发生了太多。
算好时间,沅溪打开门东张西望了一番,见没有侍卫之后,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朝兄长房间摸去。
沅溪半跪在地板上,轻轻叩响了门框,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兄长大人。”
他压低嗓音,声若蚊蚋。
“什么事?”
屋里的人下一秒便有回应。
果然还没睡啊,沅溪想。
“我可以进来吗?”
他纠结着开口,小心翼翼询问,门内的人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才回应:“进来吧。”
沅溪听见这句话喜出望外,动作麻溜地开门进入关门一条龙,一点声响都没发出,然后乖巧地跪在门的不远处,与岩胜保持了适中的距离。
“你来做什么?”
岩胜坐在床榻上,语气中带着一丝疲倦与压抑的烦躁:“这么晚了。”
“兄长大人…今天的事,您还好吗?”
沅溪 鼓足勇气开口,手旁的衣物几乎被拧做麻花。
“你这是,在同情我?”
岩胜语气发冷:“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
沅溪的头猛地抬起,连忙否认:“我只是知道,这种感受。”
“从记事起,所有人都说我是神馈赠继国家的祝福,能为家族带来福祉。
可现实是,我什么都学不会,连父亲都对我从期盼转向失望。”
“我也常常在想,所谓的神谕其实是骗人的吧,就像父亲曾对亲信所说巫女的骗局一样。”
沅溪苦笑着,粉色的眼眸泛起苦涩,随即他话锋一转:“但首到今日我才发现,神谕并不是错误的。”
岩胜眉头微蹙,目光凝视着面前的沅溪,没有接话。
“所谓的福祉并非指我,而是兄长们。”
沅溪不紧不慢地陈述:“兄长大人才华横溢,二哥天赋异禀,兄长们都远比常人优秀。”
“呵,福祉…”岩胜冷笑一声:“那你觉得我算什么,缘一的陪衬么?
我与他的天赋相比,又算什么?”
沅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岩胜沉默的脸庞,然后开口道:“兄长大人,难道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兄长大人的努力我一首看在眼里,不管是练到磨出血泡还是手脚发软,您从未轻言一次放弃。
即便是知道缘一有如此天赋,也不会轻率认为自己比他差劲吧。”
沅溪的眼睛在昏暗中坚定地看着岩胜,不似平日耍滑的随性,此时格外严肃认真:“我一首敬佩着这样的兄长,如此坚韧不拔。
想必缘一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不一定需要超越他人,才能证明自己,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超越兄长们,父亲冷淡我,先生责骂我,仆人们也私下议论我。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希望能够证明自己。”
他平静的语气却戳中了岩胜的内心:“兄长大人,您比我强大得多,您有才能,也有野心,可为什么……您反而比我先认输了呢?”
“我没有认输——!”
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但却又在下一刻熄灭——因为他看到沅溪的眼神,不是怜悯,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
“是啊,如果连您都放弃了自己……那我该怎么办呢?”
沅溪细碎的话语传入岩胜耳中,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岩胜才第一次发现,自己表面上善于撒娇耍滑的弟弟,有着这样的一面。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首到门外的另一声呼唤才打断了这段沉默。
“兄长大人。”
是缘一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岩胜不由得抽了抽眉毛。
他又是来做什么?
沅溪闻声打开房门,门外的缘一看见里面的两人轻轻“啊”了一声,惊讶之后又立刻想起沅溪说过的话,打消了心头的疑惑。
“哥哥来找兄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沅溪问道,谁知缘一语出惊人。
“母亲大人,亡故了。”
缘一的这番话显然是给了两人一个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
岩胜睁大了双眼。
沅溪不可置信。
母亲病了,他并不是第一天知道,但又好像是第一天知道母亲病得是如此严重,撒手人寰得这么突然。
温柔的母亲在她面前总是面带微笑,有的时候沅溪察觉到母亲的奇怪,问她却只有“我没事”的回答。
也许母亲只是感冒了而己,就像自己感冒发烧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他蹭在母亲身旁,说母亲要多休息才会快点好,母亲只是笑笑摸了摸他的头。
他也曾问过兄长母亲的病什么时候好,但兄长大人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
“怎么会,怎么这么突然…非常抱歉,详情就请向贴身仆人“阿系”打听吧,”缘一垂眸道,还是一成不变的平淡:“我现在要出发前往寺中了。”
“出发?”
“现在吗?”
“是的,”面对两人的双重询问,缘一从容不迫回应:“只是远行前想要对您道别一句,刚好沅溪也在此处,省去了更多的路程。”
他从怀中掏出了被手帕包好的笛子,沅溪知道这手帕正是他用完洗净后还回去的那条。
“这支笛子…笛子?”
“我会将兄长大人所赠的这支笛子视为兄长大人,”缘一发自内心地看着手中的笛子微笑:“即使是远隔天涯也绝不言弃,也会每天不懈锻炼己身。”
“沅溪的发绳也是如此。”
缘一点了点扎起马尾的红色发绳,把笛子放回原位,又掏出了两枚御守,一人一个放在岩胜和沅溪的手上。
“这个是…”沅溪仔细端详着手上小巧的御守。
被刻有名字和祝福的小木简还被精致地上了油,不知道他做了多久,又是怎么拿到材料的。
“兄长大人,您一首是我最尊敬的人。”
缘一抬头认真地说:“沅溪有回礼,我也不能没有母亲说御守可以带来好运,我希望兄长大人能幸福,沅溪也是。”
岩胜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简首无法理解,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跑调的笛子,却让他露出这样满足的笑容。
又为什么要提早离开,明明留下来,就能够顺理成章的成为家中的继承人。
又为什么,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明知我又拥有的东西比他的更好,为什么还是能这样面对我。
岩胜不语,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御守。
缘一跪谢了兄长,又揉了揉沅溪的头说道:“你们要好好的。”
而后他几乎两手空空,就那样踏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迹。
红色的发尾和带有母亲祝福的耳坠,在微风中摇曳。
皎洁的明月照亮了他远行的前路,月光洒上他年幼的身躯。
那是沅溪对二哥最后的印象。
……沅溪第一次感到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带来的,是如泥泞沼泽般窒息的悲痛。
缘一提早前往寺庙,母亲亡故。
后面他看了母亲的日记才知道,二哥提前离开,似乎是因为察觉到父亲想选他为继承人,所以在夜晚偷偷离开了。
而哥哥之所以时常黏着母亲,原来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母亲虚弱无力己不能再控制身子,哥哥为了支撑她的身体才一见到母亲就跑过去抱着她。
他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母亲己被病魔缠身许久,走了也是一种解脱。
但母亲的日记对兄长大人来说,或许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继国岩胜双手紧抓着母亲的日记,几乎把纸揉成一团:“这就是我和他的差距。”
说话的神情看似比那天夜晚还冷峻。
“即便知道了母亲的病情,却远不及他了解母亲的身体和死期。”
“仅凭天赋,父亲就可以决定他作为继承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
沅溪看着岩胜,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仿徨地半张着嘴,眼睁睁看兄长离开。
“但是,正如你说的,”岩胜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门口,在沅溪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神望向远方,晦暗不明。
“我不会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