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红灯变成绿色,蜂鸣声尖锐刺耳,像一道命令,驱赶着麻木的人潮向前涌动。林羡被裹挟在人流里,像一粒没有重量的尘埃。
她刚刚还站在星渊的尽头,感受着自己和沈如晦的身体被空间裂缝一同绞碎的剧痛。下一秒,她就站在这里,闻着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混合的廉价香气。
脑海里那个温柔的系统音已经彻底消失了。
奖励: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是它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重新选择?
她还能选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也没有刺绣时被针扎出的细小伤口。腕骨内侧光洁一片,那枚被谢无咎亲吻过无数次的朱砂痣,不见了。胸口也没有了那道为剜心而留下的疤。
一切都像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她逆着人流,走到马路对面。那家奶茶店的玻璃窗干干净净,映出她此刻的脸。十七岁,一脸的胶原蛋白,眼神却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店里那个倚窗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他递给那个女孩的柳条糖人,她看得分明,是他最擅长编的那种。当年在万蛇窟,他就是用一模一样的手法,将她散落的发丝绕在指尖,编成一枚小小的同心结。
他说:“林羡,戴上这个,下辈子也别想跑掉。”
可这辈子,他先跑了。
林羡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晃得她眼睛发酸。她抬手挡了一下,阳光从指缝间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混元镜碎裂时散落的那些碎片。
她是谁?
是航天材料学博士林羡?是玄霄道宗的逆徒林羡?还是沈如晦口中那个永远的替身“阿吾”?
都不是。
她只是一座行走的孤坟,里面埋着一个叫谢无咎的少年,还有一段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凭着身体残存的本能,她找到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那串钥匙上还挂着一个土气的毛绒挂件,她完全没印象。
“咔哒。”
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围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看见她,立刻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羡羡回来啦?快洗手,马上吃饭了。”
另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声抬头,扶了扶眼镜:“今天模拟考,考得怎么样?”
是这个身体的父母。
很陌生。
林羡在他们的记忆里,也只是一个模糊的代号。她几乎想不起来他们的脸。
她垂下眼,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声,走进了那间属于“自己”的卧室。
房间很小,书桌上堆满了试卷和复习资料。墙上贴着一张元素周期表。一切都充满了属于一个普通高中生的、枯燥又真实的生活气息。
她在书桌前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一本笔记上。
封面上是她自己的笔迹,青涩稚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林羡实验记录·星核稳定性分析》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几个字。
星核。
多么遥远,又多么……可笑。
她翻开笔记,里面全是关于一种超密度材料的物理构想,各种她看不懂的公式和涂鸦。最后一页,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如果我先忘记,愿你永不知,我曾为你,把世界毁灭又重建,只为说一句——”
下面那句话,被一大团墨水渍给覆盖了。
林羡盯着那团墨迹,看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
她说的是:“对不起,我仍爱你。”
原来,兜兜转转,她只是回到了悲剧开始前的一站。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只是一个让她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有多么可悲的中转站。
晚饭时,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妈,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睡。”她放下碗,声音干涩。
女人立刻紧张起来,伸手探她的额头:“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吃点药?”
那陌生的、属于母亲的关切,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林羡的心上。她有些狼狈地躲开了。
“不用,睡一觉就好。”
回到房间,她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里,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她能听见客厅里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
“……这孩子最近怎么了?话也少了,看着心事重重的。”
“高三了,压力大吧。明天我跟她班主任聊聊。”
她把头埋得更深。
对不起。
她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真正的女儿,早在真空舱那场爆炸里,就解脱了。
第二天,林羡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了学校。
她所在的班级是高三(1)班,重点班。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在她桌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孩,见她来了,立刻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封粉色的信。
“喏,隔壁班草给你的。”
林羡没接。
她的目光越过同桌,落在窗外。
楼下的篮球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打球。其中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的球衣,身形修长,跳起来投篮的姿势利落又漂亮。
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随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转过头,冲着场边的同伴笑。
那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太阳。
眼尾那粒小小的痣,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谢无咎。
林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他们是同校。
“喂,林羡?你看什么呢?”同桌推了她一下,“你看上谢无咎啦?别想了,人家有主了。”
同桌努了努嘴,指向篮球场边一个穿着百褶裙的女孩。那女孩正拿着一瓶水,满脸笑意地等着。是昨天奶茶店里那个。
林羡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
“没兴趣。”她说。
一整天,她都像个幽灵。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函数与导数,那些曾经她信手拈来的知识,此刻却像天书一样陌生。
她的脑子里,全是篮球场上那个奔跑的少年。
他会为了一个三分球和同学击掌,会因为被犯规而气得跳脚,会接过女孩递来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那么……不属于她。
放学***响起,教室里瞬间一片混乱。
林羡慢慢地收拾着书包,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走廊上空无一人,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却听见拐角处传来争执的声音。
“谢无咎,你什么意思?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
“都说了没关系,就是普通同学。”少年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放软了语气,“别闹了,行不行?”
“我不信!她今天看你的眼神,就像要把你吃了!”
林羡的脚步顿住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连呼吸都忘了。
“你想多了。”谢无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烦躁,“我跟她话都没说过一句。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们就……”
“就怎么样?分手吗?”女孩哭得更凶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要跟我分手?”
里面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无咎才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
“好了,我错了,行了吧?别哭了。我以后离她远点,总行了吧?”
离她远点。
林羡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也好。
这对你,对他,都好。
她转身,想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却不小心碰倒了靠在墙边的扫帚。
“啪嗒”一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响亮。
拐角处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谢无咎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看见了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偷听?”
他的眼神里满是戒备和厌恶,像在看什么垃圾。
林羡的心像是被那眼神刺穿了。
她记得,在万蛇窟,他也是这样护着她,对所有靠近她的人露出这样凶狠的眼神。
可现在,这眼神,是对着她的。
她张了张口,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女孩也跟了出来,看见林羡,立刻像只被惹毛的猫,冲了过来。
“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狐狸精!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无咎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护在身后。
他看着林羡,目光冰冷。
“同学,请你以后离我们远一点。”
说完,他拉着还在挣扎的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羡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尽头。
她缓缓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原来,被人当成洪水猛兽,是这种感觉。
原来,他护着别人的样子,能这么伤人。
接下来的几天,林羡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关于她偷听谢无-咎和女友吵架、意图插足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她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指指点点的目光。
同桌也不再跟她说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林羡毫不在意。
她只是安静地上课,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回家。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刻意避开所有能遇见谢无咎的路线。不去篮球场,不去小卖部,午饭也在教室解决。
她以为,只要这样,就能相安无事。
直到那天,物理课。
老师抱着一叠卷子走进来:“上周的摸底考成绩出来了,这次我们班考得不错。特别是林羡同学,满分。”
全班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充满了惊异、怀疑,还有嫉妒。
“为了帮助后进同学,我决定实行一帮一。林羡,你就……帮一下谢无咎吧,他这次物理不及格。”
老师的话音刚落,林羡猛地抬起头。
谢无咎正趴在桌上睡觉,被同桌推醒,一脸的茫然。
“啊?什么?”
当他听明白老师的安排后,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
他举起手:“老师,我能换个人吗?”
老师的脸沉了下来:“为什么?林羡同学成绩这么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无-咎看了一眼林羡的方向,嗤笑一声,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林羡耳朵里。
“没什么,就是不想跟‘名人’扯上关系。”
哄堂大笑。
那些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集地扎在林awar身上。
她的手在桌下死死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她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北境,他对沈如晦说:“她如今是我的人。你若要杀她,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她又想起了那场未完成的大典,他替她挡下那杯烈酒,回头冲她笑,眼里全是揉碎的星光。
原来,爱与不爱,区别这么大。
大到可以把一个人,从天上,踩进泥里。
老师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硬地拍了板:“就这么定了,不许换!”
下午的自习课,谢无咎拿着他的物理卷子,不情不愿地坐到了林羡旁边的空位上。
他把卷子往她面前一扔,语气很冲:“喂,讲吧。”
连她的名字都懒得叫。
林羡垂着眼,拿起卷子。
上面红色的叉,触目惊心。
她拿起笔,指着第一道错题,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道题,考的是动量守恒。你应该用这个公式……”
她讲得很认真,很仔细。
就像当年,在玄霄道宗的藏书阁里,她手把手教他解析那些晦涩的阵法符文。
那时,他总是学得心不在焉,一会捏捏她的手指,一会玩她的头发。
“小师妹,你好香啊。”
“小师妹,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学的,不如我们来学点别的?”
“……你听懂了吗?”
林羡讲完一道题,抬头问他。
却发现,他根本没在听。
他正低着头,用手机跟人聊天,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林羡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她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拿起笔,把他卷子上所有的错题,一道一道,写下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和公式。
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就像一份完美的实验报告。
写完最后一题,她把卷子推了过去。
“看完了就还给我。”
她以为他会说声“谢谢”。
但他只是扫了一眼,就把卷子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谢了。”
他站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声“谢了”,轻飘飘的,像一种施舍。
林羡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个被揉成一团的卷子,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就像她那颗被反复践踏的心。
那天晚上,林羡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星渊。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漂浮着无数破碎的光点。她知道,那是被她亲手毁掉的那个“孩子”。
其中一个光点,忽然亮了起来,朝她飞了过来。
光点里,隐约浮现出一张扭曲的脸,像沈如晦,又像她自己。
一个阴冷又稚嫩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那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你看着他的时候……会哭?
林羡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夜凉如水。
她坐起身,心脏狂跳不止。
不是梦。
她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就在这个房间里。
那个“新星核”的意识,它没有彻底消散。它跟着她,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柳条。
那柳条还带着清晨的露水,被人用极温柔的手法,编成了一枚小小的戒指。
和她笔记里夹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林羡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伸手去拿那枚柳条戒指,指尖刚一触碰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怨念就顺着她的指尖,疯狂地涌入她的识海。
找到他了……
是他……是他让你哭的……
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
林-羡脸色煞白,猛地收回手。
那股怨念的目标,直指谢无咎!
第二天,谢无咎没来上学。
老师说他请了病假,高烧不退。
林羡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
她知道,不是巧合。是那个东西,开始动手了。
放学后,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谢无咎家的小区。
她不知道他家具体住哪一栋,只能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像个傻子一样等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蚊子开始嗡嗡作响。
林羡抱着膝盖,坐在长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一栋楼的出口。
晚上九点多,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开了进来,停在了其中一栋楼下。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抬着担架跑了进去。
林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没过多久,担架被抬了出来。
上面躺着一个少年,盖着白色的被单,脸上戴着氧气面罩,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像纸。
是谢无咎。
他的父母跟在一旁,母亲已经哭得说不出话。
救护车呼啸而去,留下一串刺耳的鸣笛声。
林羡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晚了一步。
她打车跟到医院,在前台问到了谢无咎的病房号。
她躲在病房外的走廊拐角,看着医生进进出出。
“……病因不明,各项指标都正常,但就是高烧不退,还伴有严重的幻觉和梦魇……”
“……再这样下去,大脑会烧坏的……”
林羡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幻觉,梦魇。
是那个东西在吞噬他的神智,在用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血淋淋的记忆,折磨他。
它要毁了他。
午夜,医院的走廊寂静无声。
谢无咎的父母已经回去了,只有一个护工守在病房里。
林羡悄悄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病床上,谢无咎睡得很不安稳。
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不停地呓语着。
“……别走……”
“……林羡……”
“……剑……”
“……血……”
他记得!
不,他不是记得。
那些记忆,正在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强行灌进他空白的脑海里。
林羡的心,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她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那个怨念的意识,立刻就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病房里的灯“滋啦”一声,猛地熄灭。
一股阴风凭空而起,卷起床上的被单,像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朝她扑了过来。
林羡没有躲。
她直视着那团黑暗,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冲我来。”
“他是无辜的。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哭吗?你不是想知道他是谁吗?”
“放过他,我全部告诉你。”
黑暗中,那个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困惑和暴戾。
你……骗我……
妈妈……骗人……
“我没有骗你。”
林羡一步一步,朝病床走去。
“他叫谢无-咎。是我爱的人,也是……我负的人。”
“我欠他一条命,还有一辈子。”
“你要杀他,可以。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走到床边,俯下身,看着谢无-咎烧得通红的脸。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很烫。
像她第一次启动星核反噬时,他落在她腕骨上那个吻一样烫。
“谢无咎,”她低声唤他,声音轻得像羽毛,“别怕,我来了。”
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病床上的少年,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
他紧皱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
他无意识地侧过脸,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像一只寻求安抚的受伤小兽。
林羡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滚烫的泪水,砸在他的脸上。
黑暗中,那股怨念的气息,骤然变得狂暴。
你爱他!
你为了他……不要我!
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能量,化作利刃,狠狠刺向林羡的后心!
那道无形的能量利刃,裹挟着一个孩童最纯粹的怨毒与毁灭欲,撕裂空气,直取林羡后心。
没有破空声。
没有光影。
只有纯粹的、要将一切归于死寂的意志。
林羡没有回头。
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下那片滚烫的肌肤上。
她甚至能感觉到谢无咎皮肤下,血液奔流冲击血管的灼热。
她想,就这样吧。
如果这是代价,如果她的死能换他清醒,那便如此。
她欠他的,实在太多。
多到这条命,根本不够还。
然而,就在那利刃即将触及她背心衣料的瞬间——
“嗡!”
一声极轻微,却仿佛来自神魂深处的剑鸣,在病房内炸开。
不是从空气中传来,而是从谢无咎的身体里!
一圈淡金色的微光,以他的心脏为中心,骤然扩散。
那光芒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属于剑修的悍然与决绝。
金光凝成一面虚幻的、布满裂纹的盾,恰好挡在林羡身后。
“砰——”
利刃与光盾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如擂鼓的撞击。
林羡整个人被那股巨力狠狠向前一推,喉头一甜,一口血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但她死死咬住牙,咽了回去。
她不能倒下。
她不能在谢无咎面前,再露出半分狼狈。
她身后的金色光盾,在那一击之下,寸寸碎裂,化作光点,消散无踪。
而病床上,原本呼吸急促的谢无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枕套。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即使在被梦魇吞噬神智的无意识状态下,他的本能,他的剑骨,依然在不计代价地保护她。
林羡的心,像是被这一幕彻底撕裂了。
她猛地回头,望向那团在黑暗中翻涌不休的怨气。
她的眼神不再冷静,不再是谈判的姿态。
那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疯狂的愤怒。
“你敢伤他?”
她的声音不大,却阴冷得像淬了冰。
黑暗中的孩童声音,因为那一记出乎意料的格挡,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与暴怒。
他……保护你?
你们……你们都合伙欺负我!
都该死!
怨气再次凝聚,比刚才更加狂暴,整个病房的温度骤降,墙壁上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霜。
这一次,它不再化形为刃,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要将林羡和谢无咎一同绞杀、碾碎。
“是吗?”
林羡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诡异又凄美。
她松开抚着谢无咎额头的手,缓缓站直了身体。
她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一个拥抱。
她彻底放弃了所有防御。
“好啊,那你来。”
“不是想知道一切吗?不是觉得我骗你吗?”
“那就进来,自己看。”
她主动敞开了自己的识海。
那片承载了星核、承载了所有秘密与痛苦的精神领域,第一次对一个外来意志,不设防。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博。
她赌这团由她的记忆碎片和痛苦构筑而成的怨念,在看到真相之后,会选择什么。
是彻底吞噬她,还是……与她和解。
……你……
那孩童的声音里充满了犹疑。
它像一只饥饿了太久的野兽,突然看到了送到嘴边的、最肥美的肉。
本能驱使它扑上去,将她撕碎。
但那份食物散发出的气息,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它感到悲伤。
“进来。”
林नामी再次开口,语气不容拒绝。
“看清楚,你到底是谁。”
“也看清楚,我到底……是谁的妈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中了那团怨气。
它猛地一颤,凝聚成网的能量瞬间溃散。
下一秒,一股冰冷、暴戾的意识洪流,夹杂着无尽的委屈与恨意,狠狠冲入了林羡的识海!
病房里,一切都静止了。
窗外的月光重新洒了进来,照亮了林羡苍白的脸。
她站在床边,双目紧闭,身体微微颤抖,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像。
而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
这里是一片混沌的海。
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数破碎的、发光的记忆碎片,像星辰一样悬浮在黑暗中,起起落落。
林羡的意识体站在这片海的中央。
那团怨气化作一个瘦小的、看不清面容的孩-童虚影,正用一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骗子!
孩童尖叫着,声音里满是背叛感。
这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不。”林羡的意识体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在这片空间里显得空灵而悲伤,“这里什么都有。有你,也有我。”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枚离她最近的记忆碎片。
那碎片“嗡”地一声亮起,一幅画面投射在两人面前。
那是玄霄道宗的后山,沈如晦的幻阵之中。
冰冷的锁魂链捆着她的手腕,沈如晦正将属于“阿吾”的记忆,一寸寸灌入她的脑海。
她痛得浑身痉挛,却在心里对系统下达了指令。
将“关于沈如晦”的所有记忆,标记为“可遗忘”。
随着指令下达,她能感觉到,自己神魂的一部分,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活生生撕扯出去。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仿佛灵魂被凌迟。
被撕下的那部分,带着她对沈如晦的憎恶、利用,以及那一丝微末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怜悯,在虚空中蜷缩成一团,发出无声的哀嚎。
这是……我?
孩童虚影指着那团哀嚎的光,声音里充满了茫然。
“是你的一部分。”林羡轻声说。
她又触碰了另一枚碎片。
画面变换。
大婚前夜,她坐在喜房里,用血在嫁衣下摆绣字。
若我负你,愿你忘我。
系统冰冷的强制任务悬在眼前:毁去混元镜,失败则抹杀谢无咎。
那一刻的绝望、无助、还有对谢无咎即将到来的恨意的恐惧,像毒药一样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这股浓烈的负面情绪,再次被星核剥离,汇入了那团光里。
光团壮大了一些,哀嚎声也更凄厉了。
我……是你的痛苦?孩童的声音开始颤抖。
林羡没有回答,她继续向前走。
她走到了北境雪原。
她看到自己一剑刺入沈如晦的丹田,也看到了谢无咎转身离去的背影。
林羡,我要的,你永远给不起。
那句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跪在雪地里,对着那个黑点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一刻,被抛弃的绝望,与对整个世界、对命运不公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开启隐藏副本·归墟。
为了进入副本,她亲手剜心。
那份自毁的决绝,那份想要挽回一切的执念,再一次被剥离,化作最精纯的养料,喂养着那团由痛苦构成的光。
光团开始扭曲、变形,隐约有了孩童的轮廓。
我……我不想看……
孩童虚影捂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尖叫起来。
这些记忆太沉重,太黑暗了。
它只是一个被遗弃的怨念,它承受不住。
“还没结束。”
林羡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她拉着孩童,走向了这片记忆之海的最深处。
那里,只有一枚碎片。
一枚与众不同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碎片。
它被无数黑色的锁链捆绑着,仿佛封印着什么禁忌的存在。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叫我‘妈妈’吗?”
林羡看着那枚碎片,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悔恨。
“因为,在你成为‘怨念’之前,你先是我的‘遗憾’。”
她伸出手,这一次,是用尽了全部的神魂力量,震碎了那些黑色的锁链。
“轰——”
碎片炸开,蓝色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整个识海。
这里不再是混沌的海。
这里是地球。
一间窗明几净的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病床上,躺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戴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管子。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的林羡,正坐在床边,握着少年的手。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姐。”少年费力地摘下呼吸机,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别……别再试了……那个‘星核’……太危险了……”
“没关系。”年轻的林羡笑了笑,替他把呼吸机戴好,“很快就好了。等姐姐成功了,就能治好你的病。到时候,带你去火星看日落。”
少年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眼角滑下一滴泪。
画面一转。
凌晨两点,实验室。
真空舱里,幽蓝的火焰舔上林羡的指尖。
她看着眼前监控屏上,弟弟的生命体征监测图,那条线,在几分钟前,变成了一条直线。
实验,还是失败了。
她没能救回他。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那一刻,她没有惊恐,没有悲伤,脸上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的解脱。
她闭上眼睛,任由那股抹除一切的力量,将自己吞噬。
叮——检测到宿主灵魂波动异常,是否绑定“归墟图录”系统?
穿越之初,系统冰冷的声音响起。
星核等于门票,归墟等于代价。你每使用一次,都会随机失去一段‘关于某人’的记忆。
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干涩。
“那就先忘好了,反正我在原世界也没谁可惦记。”
她对自己,也对系统,撒了第一个谎。
她不是没谁可惦记。
她是太惦记了,惦记到那份思念和愧疚,成了一把刀,日日夜夜凌迟着她的心。
她想忘掉。
她想忘掉那个叫她“姐姐”的少年。
想忘掉他临死前的眼神。
想忘掉那个去火星看日落的,永远无法兑现的约定。
于是,在她第一次使用星核解析云梯时,她献祭的第一段记忆,就是关于她弟弟的。
这份承载了她前世所有亲情、软弱与悔恨的记忆,成了这团怨念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种子”。
它记得被抛弃的痛苦。
它记得那个关于“妈妈”的,错误又执拗的称呼——那是弟弟在最后的高烧昏迷中,错把姐姐喊成了妈妈。
记忆的洪流,到此为止。
混沌的海水褪去。
孩童虚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身上的黑色火焰已经熄灭,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那张脸,和病床上的少年,一模一样。
只是,脸上挂满了泪水。
原来……
我不是怨念……
我是……林诺。
他抬起头,看着林羡,声音里再没有暴戾,只有化不开的悲伤。
姐姐……我好想你。
林羡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蹲下身,将那个虚幻的、冰冷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对不起,小诺。”
“对不起,姐姐骗了你。”
“姐姐不是不惦记你,是太想你了,想到不敢再记起你。”
“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声音嘶哑,泣不成声。
怀里的虚影,渐渐变得透明。
那股庞大的怨气,正在迅速消散,化作最纯粹的灵魂能量,反哺给林羡。
姐姐,别哭。
林诺的虚影抬起手,想要为她擦去眼泪,指尖却穿过了她的脸颊。
他的身体,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我只是……太孤单了。
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要走了……去找真正的妈妈了。
姐姐,你也要……好好的。
那个叫谢无咎的人……他很好。你要……抓紧他。
话音落下,林诺的虚影彻底化作漫天光点,融入了林羡的四肢百骸。
那片混沌的识海,第一次变得清明、透亮。
被撕裂的神魂,在这一刻,重新归于完整。
……
“唔……”
一声低低的***,将林羡的意识拉回现实。
她猛地睁开眼。
病房里的灯光明亮,怨气和阴风都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她还站在床边,保持着那个姿势。
只是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她低下头,看向病床。
谢无咎的眉头,已经完全舒展开了。
他脸上的潮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那场来势汹汹、原因不明的高烧,退了。
林羡腿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
她连忙伸手扶住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与林诺的怨念和解,再到神魂的重归完整,消耗了她全部的心力。
她现在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都像被拆散了又重组一般。
但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
她抬起手,擦干脸上的泪痕,重新为谢无咎掖了掖被角。
这一次,她的动作无比轻柔,眼神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珍重。
“谢无咎,”她低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即使在我都放弃自己的时候,还不计代价地保护我。
也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去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她俯下身,想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一个迟到了太久的,不掺杂任何交易与算计的吻。
然而,就在她的唇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时候——
“吱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羡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猛地直起身,警惕地望向门口。
这个时候,会是谁?
护工?医生?
还是……谢无咎的父母去而复返?
门外,一个修长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缓缓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风衣,身姿挺拔如松,步伐从容不迫,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晚宴。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压过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当他完全走进病房,关上门,那张在月光下显得过分俊美清冷的脸,清晰地映入林羡的眼帘。
沈如晦。
林羡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从北境雪原一别,他销声匿迹,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可他现在,却精准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他想干什么?
无数个疑问,瞬间在她脑海里炸开,让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一次高高悬起。
沈如晦的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安睡的谢无咎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随即,他的视线缓缓上移,定格在林羡的脸上。
当他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红肿的眼睛,以及唇边尚未干涸的一丝血迹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起了一丝涟漪。
那是一种混杂了心疼、愉悦与……病态占有欲的复杂情绪。
“阿吾。”
他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像情人间的低语。
“你看,我说了,他只会让你受伤。”
他一边说,一边朝她走来。
林羡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更彻底地挡在了谢无咎的病床前。
这个动作,让沈如晦的脚步顿住了。
他脸上的温柔笑意,也淡了几分。
“你还在护着他?”他微微歪了歪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解,仿佛林羡做了一件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他有什么好?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废物。”
“沈如晦,”林羡冷冷地开口,声音沙哑,“我警告你,离他远点。”
“警告我?”沈如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阿吾,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
“你这条命,是我从北境雪原捡回来的。”
“你这张脸,是我为你修复的。”
“就连你现在站在这里的机会,也是我……默许的。”
他向前一步,瞬间欺近到林羡面前,抬起手,用指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动作暧昧又危险。
“所以,你凭什么,警告我?”
林羡厌恶地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我不是阿吾。”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叫林羡。”
“有区别吗?”沈如晦的手指顺势滑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与他对视,“阿吾也好,林羡也罢,你终究……是我的人。”
他的拇指,用力摩挲着她的嘴唇,眼神幽暗得像一汪深潭。
“刚才,你想吻他?”
他问,语气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林羡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了。
“是又如何?”她索性不再掩饰,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目光回敬他。
沈如晦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彻底冷了下来。
他松开她,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仿佛刚才那个充满侵略性的人不是他。
“不如何。”
他淡淡地说。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了病床的另一侧。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谢无咎安睡的脸上。
只是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平静,而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
“既然他让你这么分心……”
沈如晦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缕极细微、却精纯无比的灵力。
“……那不如,就让他永远睡下去好了。”
他要做什么?
他要杀了谢无咎!
在林羡的面前,在这个现代社会的、毫无灵力防护的医院里!
“你敢!”
林羡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地扑了过去,想要阻止他。
可她刚刚耗尽心神,又受了内伤,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一拍。
沈如晦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反手一挥。
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道便将她推开,让她重重撞在墙上,又滑落在地。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沈如晦那只缠绕着杀意的手,缓缓伸向谢无咎的脖颈。
不……
不要……
林羡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彻底的绝望。
就在沈如晦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谢无咎皮肤的那一刻。
“咳……咳咳……”
病床上,那个一直沉睡的少年,忽然发出几声轻咳。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成一块冰。
沈如晦的手,悬停在谢无咎颈侧不足一寸的地方,指尖那缕致命的灵力,因主人的惊愕而微微颤动,尚未消散。
林羡眼中的绝望还未褪去,就被一种更剧烈的、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情绪所取代。他醒了。谢无咎醒了。
可他为什么要醒在现在?
病床上的少年,眼神还有些涣散。他似乎没搞清楚状况,只是本能地皱了皱眉,目光费力地聚焦,越过近在咫尺的沈如晦,直直地落在了摔倒在墙角的林羡身上。
他看到了她苍白的脸,看到她眼角的泪痕,看到她嘴角那抹刺目的血迹。
那一瞬间,谢无咎混沌的意识里仿佛被点燃了一簇火。
他没看那只几乎要触碰到他喉咙的手,也没看沈如晦那张冰冷的脸。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倒在地上的她。
“林羡……”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微弱,却清晰。
然后,他动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挡沈如晦,而是死死抓住了沈如晦垂在身侧的衣袖。
那力道,对于一个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的人而言,大得惊人。
“别碰她。”
谢无咎的眼睛里,燃着两簇偏执而疯狂的火焰。他一字一顿,用尽了所有气力,重复道:“离她……远点。”
空气彻底死寂。
林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
这个傻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挑衅,无异于以卵击石!
沈如晦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他的目光从谢无咎那双抓着自己衣袖、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慢慢移到他那张因为虚弱而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笑了。
那是一种夹杂着荒谬、暴怒与极致快意的笑。
“有意思。”沈如晦轻声说,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谢无咎抓着他的手背,动作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醒了,很好。”
他直起身,终于将目光从谢无咎身上挪开,重新投向林羡。
那目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阴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被乌云彻底吞噬的大海。
“阿吾,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护着的人。”沈如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愉悦,“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心里想的,却还是你。”
他迈开长腿,不再走向病床,而是转身,一步一步,朝林羡走去。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残忍的叹息,“我改变主意了。”
林羡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看着沈如晦向她走来,那感觉,比刚才看着他要杀谢无咎时,还要恐怖一万倍。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沈如晦在她面前蹲下身,伸出手,用指腹温柔地擦去她嘴角的血迹。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一点一点,重新变回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阿吾’。”
沈如晦的指腹冰冷,像淬了寒毒的玉石,滑过林羡的唇角。那温柔的力道,却让她浑身僵硬,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抗拒。
恐惧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蔓延的毒,从皮肤渗入,麻痹她的四肢,冻结她的血液。
“不……不要……”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破碎,像被车轮碾过的枯叶。
她的哀求,却像一滴落入滚油的水,炸开了沈如晦眼中更深的愉悦。
“不要什么?”他俯身,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是不要我碰你,还是……不要他看着?”
林羡猛地偏过头,躲开他几乎要贴上来的唇。这个动作牵扯到嘴角的伤,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她不敢去看谢无咎。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像被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她背上。那里面有多少愤怒,多少屈辱,多少不解,她想都不敢想。
“沈如晦,你放了我。”林羡的声音在发抖,但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冲我来,别动他。”
“冲你来?”沈如晦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通过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清晰地传过来,“阿吾,你是不是忘了?我从始至终,要的就只有你。至于他……”
沈如晦侧过头,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病床的方向。
“他不过是你这件完美艺术品上,一粒碍眼的尘埃。你说,是直接吹掉好,还是……让它看着自己是如何被一点点擦除,来得更有趣?”
“你这个疯子!”
那声怒吼不属于林羡。
是谢无咎。
林羡的心脏猛地一抽,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
少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撑着床垫,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次用力,都让他苍白的脸涨起一种病态的潮红,额角冷汗涔涔。
可他伤得太重了。
那具曾经能为她劈开万千蛇潮、能背着她在山路上走几百个台阶都不会喘的身体,如今连从病床上坐起,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失败了。
身体重重摔回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谢无咎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嘴角就溢出一缕鲜红。
他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血色的疯狂。
“沈如晦……你敢动她一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做鬼?”沈如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松开林羡,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谢无咎抓皱的衣袖。
他踱步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无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困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飞蛾。
“无咎,你还是不明白。”沈如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悲悯的残忍,“在这个世界上,最无力的,就是鬼魂的诅咒。而最痛苦的,也不是死,是活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伸出手,这一次,目标不再是谢无咎的喉咙。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了谢无咎的眉心。
那里,曾因混元镜的碎片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你知道吗?为了今天,我等了很久。”沈如晦的指尖在那道疤痕上缓缓摩挲,语气里满是怀念与快意,“从你师父死的那天起,我就在等。等一个能彻底毁掉你的机会。”
谢无咎的身体僵住了。
“混元镜……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是我。”沈如晦坦然承认,他甚至笑了笑,“我只是稍稍改动了镜心的阵法,让它在被外力摧毁时,能将最强的一道碎片,送给离它最近的人。我原本以为,那个人会是阿吾。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爱她,连敬酒这种事,都要替她挡。”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谢无-咎脸上血色尽褪的模样,才继续说道:“不过,这样更好。你替她受了这一击,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而她呢?”沈如晦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谢无咎的心脏,“她是怎么回报你的?她在我为你准备的后路上,走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无咎,你到死都不知道,你用命护着的人,早就想投入我的怀抱了。”
谎言!
全都是谎言!
林羡在心底疯狂地呐喊,她想冲过去,想撕烂沈如晦那张颠倒黑白的嘴。
可是她的脚像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她看到谢无咎的眼睛,那双她曾无比熟悉的眼睛。
里面的火焰,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怀疑,痛苦,绝望……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转过头,不再看沈如晦,而是看向她。
那目光里,再没有了方才的疯狂与愤怒,只剩下一种沉入冰海的,彻底的,凉意。
他在等。
等她一个解释。
哪怕只有一个字,一个眼神。
林羡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炭。
解释?她要怎么解释?
告诉他,有一个叫“系统”的东西,用他的命逼她去毁掉混元镜吗?
告诉他,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跟着沈如晦走,只是为了给他换取一线生机吗?
不,她不能。
在沈如晦面前,任何解释都只会变成新的把柄,变成刺向谢无咎更锋利的刀。
她的沉默,在谢无咎眼中,成了默认。
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光,终于彻底黯了下去。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
他缓缓闭上眼,像是放弃了所有挣扎,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林羡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输了。
在这场由沈如晦精心设计的、诛心的酷刑里,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没有保住谢无咎的信任,甚至,亲手将他推入了万丈深渊。
“看,多乖。”沈如晦满意地收回手,仿佛完成了一件杰作。
他重新走向林羡,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有任何试探。
他弯下腰,像抱起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一样,将她横抱而起。
林羡没有挣扎。
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像一株被霜打蔫的植物。
她只是侧着头,贪婪地,绝望地,看着病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
傻子。
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傻子。
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你怎么……就不能再信我一次?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沈如晦玄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沈如晦低头看了一眼,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别为他哭,阿吾。”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语气在她耳边说,“你的眼泪,很珍贵。以后,只准为我流。”
他抱着她,转身,走向门口。
在即将跨出病房的那一刻,林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望向那片死寂的白色。
谢无咎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沈如晦。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天花板上,那里有一块陈旧的水渍,形状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然后,他笑了。
无声地,扯动了嘴角。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无尽的荒凉与自嘲。
林羡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认识那个笑容。
在她亲手打碎混元镜,在他削断同心发,喷出那口心血之前,他就是那样笑的。
那是他彻底放弃一个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林羡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长廊幽深,寂静无声,只有沈如晦平稳的脚步声在回荡。
林羡被他抱在怀里,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她的眼睛睁着,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东西。
满脑子,都是谢无咎最后那个笑。
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针,反复扎在她的心尖上。
疼。
比被星核反噬,被锁魂链穿透,被灌入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时,还要疼上千倍万倍。
“在想他?”沈如晦的声音冷不丁在头顶响起。
林羡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动一下。
“没关系。”沈如晦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愉悦的叹息,“很快,你就没时间想他了。”
他抱着她穿过重重回廊,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石门上没有锁,却布满了繁复而诡异的金色符文,那些符文像活物一样,在门上缓慢地流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沈如晦抱着她,径直走了进去。
门内的景象,让林羡麻木的神经狠狠一颤。
这里不是什么冰冷的囚室,也不是华丽的宫殿。
而是一间……画室。
巨大的房间,三面墙壁都挂满了画。
画上是同一个人。
是“阿吾”。
有的画里,阿吾在树下看书,笑靥如花;有的画里,她在溪边练剑,英姿飒爽;有的画里,她倚着窗,眉间带着淡淡的愁绪……
千百张画,千百个“阿吾”。
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里走出来。
而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半人高的琉璃鼎。鼎中盛满了鲜红的液体,散发着一股浓郁又奇异的香气。
那不是血。
“喜欢吗?”沈如晦将她轻轻放在一张铺着雪白软垫的卧榻上,指着满墙的画作,像是在炫耀自己最珍贵的宝藏,“这些,都是我为你画的。我画了一百年。”
林羡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些画上。
她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幅上。
那幅画的角落,没有落款,只用朱砂画了一枚小小的,折断的柳枝。
林羡的瞳孔猛地一缩。
折柳……
是谢无咎的剑。
是他们那场未完成的大典上,他用来当聘礼的本命飞剑。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你看到了。”沈如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这里会有谢无咎的剑痕,对不对?”
他缓缓走到那幅画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枚断柳的印记。
“因为这幅画,是用他的心头血做引,画成的。”
沈如晦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林羡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三年前,你毁了混元镜,重伤了他。我把他带了回来,名义上是为他疗伤,实际上……”他转过头,看着林羡惨白如纸的脸,眼中闪烁着疯狂而迷恋的光,“我每日取他一滴心头血,用来调和画‘阿吾’的丹砂。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嫉妒。”
“我嫉妒他能得到你的青睐,哪怕是虚假的。我嫉妒他能让你为他穿上嫁衣,哪怕那场典礼注定会变成一场笑话。我嫉妒他身上,留有你的气息。”
“所以,我要用他最珍贵的东西,来画我最爱的人。我要让他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这属于我和阿吾的世界里。成为我们爱情的见证。”
林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撑着卧榻的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胆汁的苦涩,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舌根。
这个男人……他不是疯子。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你觉得我残忍?”沈如晦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手帕温柔地擦拭她的嘴角,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不,阿吾,这不叫残忍。这叫……物尽其用。”
“谢无咎的存在,唯一的价值,就是让你明白,谁才是你唯一的归宿。现在,他的使命完成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他扶着林羡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指着那个琉璃鼎。
“看到那个鼎了吗?那里面,是我为你准备的‘忘川’。喝了它,你会忘掉一切,忘掉林羡,忘掉谢无咎,忘掉所有不该存在的杂质。”
“你会变回我最初的,最纯粹的阿吾。”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像魔鬼的低语。
林羡靠在他怀里,浑身冰冷,却忽然不抖了。
她抬起头,看着沈如晦那张俊美却扭曲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沈如晦。”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叫他的全名。
沈如晦微微一怔。
“你说的对。”林羡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谢无咎的存在,是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他让我明白,有些人,哪怕被全世界背弃,哪怕被伤得体无完肤,心里依然会留着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去爱一个人。”
“而你,”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刺入沈如晦的眼底,“你让我明白,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心。”
“你爱的不是阿吾,也不是我。你爱的,只是那个求而不得的执念,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完美幻影。”
沈如晦脸上的笑容,终于一寸寸地凝固了。
“你不需要我变回阿吾。”林羡扯着嘴角,笑意森然,“你需要的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记忆,任你摆布的玩偶。”
“可惜了。”
她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掌拍向旁边那个盛满红色液体的琉璃鼎!
“我林羡,就算是死,也绝不成任何人的玩偶!”
“砰——”
琉璃鼎应声而碎。
鲜红的液体泼洒了一地,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画室。
沈如晦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暴怒、错愕和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林羡居然还有力气反抗。
他更没想到,她的反抗,会如此决绝。
“你!”他猛地扼住林羡的脖子,将她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的琉璃划破了她的后背,刺骨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
“你竟敢毁了它!”沈如晦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林羡,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窒息感传来,林羡的脸涨得通红。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但她依旧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只有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怜悯。
“杀了我……杀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永远……都得不到你的阿吾了……”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沈如-晦滔天的怒火。
他手上的力道猛地一松。
是啊。
他不能杀她。
她是阿吾唯一可能“复活”的容器。
他花了百年时间,才等到这样一个完美的替代品。毁了她,他之前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沈如晦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依旧用那双眼睛挑衅着他的林羡,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暴怒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赢了谢无咎。
却在林羡这里,输得一塌糊涂。
“好……很好……”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嘶哑而阴冷,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你不想当玩偶,你想当林羡,是吗?”
他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我成全你。”
他转身,从墙角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条漆黑如墨的锁链。
那锁链上,刻满了比石门上更邪异的符文,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其上。
锁魂链。
比上一次用来灌输记忆的那条,还要阴毒百倍。
“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