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陆铮,是在他去往南疆的流放路上。这一年,他十二岁。衣不蔽体、形销骨立,
被押送的官兵像狗一样驱赶。他静静看着前方。眼神里没有不甘,也没有恨,只有漠然。
我使了点手段将他要了过来。十五载时间,陆铮从落魄潦倒的流放犯人,
一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户部侍郎。成婚七年,他始终只守着我一人,不曾沾染半分风月。
我自信自己挑对了人。直到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子跌坐在我的马车前。
01.乌云般堆叠的螺髻上插着一根芙蓉簪。这支簪子我前些日子曾见过,经陆铮的手雕琢。
她不安地将手轻覆于小腹之上,楚楚可怜地看着我:“宋姐姐,我有了阿铮的骨肉。
”“阿铮说姐姐此生无法替陆家绵延香火,所以让妹妹我替姐姐分担重任。”我挑了挑眉,
陆铮真是给我好大一个惊喜!看来这些年仕途坦荡,他早已忘了来时路。
身边的护卫将女子架起来带走。第二天陆铮带了一队人马冲进别院时,
那女子身下只余一片刺目的猩红,如同残忍绽放的恶之花。男人红着眼睛,
长剑指着我的胸口,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宋青遥,你怎么敢!”我放下手中的账本,
缓缓抬起眼:“我为什么不敢?”剑尖抵上布料,陆铮眼里的红血丝更艳了,
仿佛沁出了血:“你以为我不敢动你?”我静静看着他,经年血色的浸染,
当年那个落魄的少年已然长成一柄入鞘的凶剑,令人胆寒。不过——我展齿一笑,
迎着剑锋又进一步:“来啊。”一抹鲜红迅速洇开,陆铮瞳孔一震,执剑的手触电般缩回。
门外一阵动静。陆铮回头,面上骤然失色。那女子被两名侍女押着,
白皙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细蛇。猩红的信子“嘶嘶”吞吐着,
几乎要舔上她的肌肤。我倾身上前,心口再次抵上剑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你猜,
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小花快。”“阿铮——”如泣如诉。裙钗凌乱,珠泪滚滚,我见犹怜。
陆铮手腕一翻,高大的身影蓦地将我笼住。剑锋贴着我的喉骨,
微微下压的力道带着冰冷的威胁。“青遥,放了她。”衣袂破风,
护卫们如鬼魅般从窗口、门口闪进来。两方对阵,形势一触即燃。
我淡定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我没事。”护卫们依令退开。我踱步回座,
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一根手指,换她。”只听一声闷哼,陆铮的脸立即变得煞白,
额间冷汗一层层窜出。茶汤的苦涩在舌尖荡开,我轻叹一声:“不错。
”陆铮眼神沉静如海:“青遥,放人。”我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突然放软语气:“青遥,西月她性子比较单纯,你别跟她计较。”“我答应你,
不会让她再出现在你面前。”我嗤了一声,朝门口微微抬了抬下巴,乔西月立刻被放开。
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她的命。“没事了,别怕,有我在。”陆铮小心翼翼地将乔西月拥进怀中,
唇角轻轻触碰她汗湿的鬓发,眼底敛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心疼。烛台突地一灭,
书案上的光线倏然暗了下来,我的心也跟着莫名一空。其实陆铮也曾经这样抱过我,
在我失了父亲又失了孩子、被他从冰窟里救出的那天。他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我嵌进身体里。
父亲为了陆铮被歹人砍了十八刀,而我流了产还丧失了生育能力。
之后我和陆铮为他们精心修了一座墓园,取名安园。
他跪在父亲墓前发誓:“我陆铮永远不会辜负青遥,否则不得好死!
”他深情亲吻我的额角:“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只要有你就够了!”而今,
我看着他们两人抵死相拥,仿佛要将彼此烙进骨血。只觉物是人非。我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
02.乔西月从陆铮怀里抬起头,一字一句淬满恨意:“阿铮,这个***杀了我们的孩子,
你要帮他报仇啊!”陆铮拭着她眼角的手一顿,声音听不出情绪:“行了,别闹了。
”哭声戛然而止,乔西月红肿的双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陆铮的眸色微动。
从冰窟里被带出来后,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那是我和陆铮唯一一个孩子,
是每一次触碰就会心里血淋淋的伤口。后来成了我们不敢轻易触碰的雷区。
乔西月本就虚弱不堪,巨大悲恸下,两眼一闭,晕了过去。陆铮将人拦腰抱起,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青遥,下不为例。”然而我不主动招惹他们,
他们反倒先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正翻阅着账本,心腹卢管事步履匆匆推门闯入。“东家!
陆大人……陆大人他带人进了安园。”笔尖一顿,一滴墨汁迅速晕开,污损了纸张上的字。
“你说什么?”我抬起眼,眼里酝酿着一场风暴。卢管事舔舔唇,
喉结忐忑不安地滚动了一下。“下面的人来报,陆大人带了大批人进入安园,正在推土重建。
”咔嚓。手中的毛笔一分为二,狰狞的断口处参差的木刺扎进手心,
鲜红的血色覆在晕开的墨团上。卢管事低着头,
额上冷汗不受控制地滴下:“我们的人都被赶出来了!”等我带人赶到时,
父亲和孩子一大一小两个墓已经被人推了,骸骨被挖了出来。乔西月用帕子掩住口鼻,
嫌恶地看了一眼。“好臭啊,这些东西留着没用,不如烧了吧!”话落,
她拿起地上的火油倒了上去。火星落下的一瞬间,
一层幽蓝色的火焰便贴着骨头刷的流淌开来。“阿铮,池塘就挖在这里好不好,
我要在这里种满莲花。”陆铮任由乔西月晃着他的手,宠溺地刮了刮她鼻子,“都随你。
”乔西月开心地笑起来。如果这对小情侣谈情说爱的地方不是我父亲和孩子的坟头的话,
我很乐意为他们鼓掌助兴。我带着大部队硬闯,比通风报信的小厮来得还快。
乔西月和陆铮看到我,唇边的笑意陡然僵住:“青遥!”“宋姐姐……”我抬手一扬,
破空声响起。一支精巧的袖箭自我腕底飞出。乔西月闪避不及,
右脸顿时擦出一道醒目的血痕。“啊——”乔西月大叫,猛地扑到陆铮怀里。“阿铮,
我的脸,我的脸……”“宋青遥你疯了!”陆铮勃然大怒。我扬着下巴,抬手又是一箭。
陆铮发髻被打散。所有人瞬间噤声,被我的疯***作惊得目瞪口呆。“你们找死!
”陆铮眉间收紧:“青遥。”卢管事气喘吁吁跑过来:“东家,火扑灭得很及时,
东西都还在,只是……”我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瞬间蓄满晶莹。陆铮愣住,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流泪。“青遥,你……”乔西月蓦地从陆铮怀中钻出来,
扬着下巴:“宋姐姐,死人占着这么好的园子不过是浪费,不如让给活人享用,你说呢?
想必他们在天有灵,也是这个想法。”话落,陆铮马上将乔西月拉开。03.冷光闪过,
第三支袖箭射空。陆铮很了解我,他清楚我听到这些话不可能无动于衷。
乔西月被他牢牢护在身后。“青遥,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早就该向前看了。”他叹了一声,
目含悲悯地:“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们的死,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的手一抖,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盯着他,双目几乎要迸出火星。“你什么意思?
”陆铮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快意。那一丝藏匿多年,
几近失控的快意。“你们手上沾满了血,所以你父亲丢了性命你失了孩子。”我的商业版图,
陆铮的青云之路,哪一个不是一路拼杀过来的,说是刀尖舔血都不为过。如果是报应,
那为什么遭受报应的不是他?陆铮见我不语,接着说:“你罪孽深重,
孩子不愿意投胎到你的肚子里。”“但西月不一样,即使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现在还是依旧干净、善良。”“所以我们的孩子离开你,选择降临到西月肚子。
”“你千不该万不该又亲手扼杀了他。”我的头突然很痛,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我耳边缠绕。
只有最了解你的人,才知道如何让你最痛。他缓缓踱步到我的箭前,
审视着略显狼狈的我:“而今你还要当着孩子灵前杀人,
你是想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亲是个嗜杀的怪物吗?”我的双肩剧烈抖动起来,
双唇染上殷红血色。卢管事眼疾手快扶住我:“东家,
你的伤……”我努力稳住身形:“没事。我们走吧,我要接他们回家。”我没有假手他人,
亲自抱着一大一小两个木匣,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天空阴沉沉的,一阵风吹过这片侧柏,
呜呜作响,像极了有人在呜咽。如果父亲和孩子还在,此时一定会站在我身边,
不会让我孤身一人。陆铮眸色沉沉,突然叫住我:“青遥,你的毒……”他顿了顿,
“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来。”“宋姐姐!”乔西月将帕子按在胸口,
眼圈恰到好处地泛红:“你放心,以后我的孩子一定会代替你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我脚步一顿,回头。“陆铮,当年带你回家,我父亲说狼崽子养不熟。
”“我却说狼才是最忠诚的动物。”“如今看来,是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但是这笔账,
我也记下了。04.再见到陆铮是三个月后的竞市。他携着乔西月,郎才女貌,
一出场便成为全场焦点。有人吹捧:“听闻陆大人将安园改成了乔园,
还不计代价要将全天下最美的莲花都种进去,只为博美人一笑!
”陆铮轻描淡写地嗯了声:“她值得最好的。”“看来二位好事将近啊!”我坐在二楼雅间,
对此不置可否。一片喧嚣中,陆铮蓦然抬头,正对上我平静无波的眼。
卢管事看看我又看看他,欲言又止。除了心腹鲜有人知道我们的夫妻关系。
我和陆铮在云城成的婚,彼时他还叫王铮。是我身边最忠心最厉害的侍卫。那时候的他,
在我跟前他是最乖顺的猫,外人面前则是最凶悍的狼。他为我挡过刀试过毒,
为我历尽凶险摘过极阴尸地的玉灵芝,为我不顾性命割过脉换过血。
五年前为了助宋家的商业版图深入京城,他以身入局。于是我用万贯家财扶他上青云,
他则用职务之便为我打开京都大门。彼时他亲吻我的眉心:“待陆家***昭雪,
我会在天下人面前重新迎娶你。”“我王铮生是你宋青遥的人,死是你宋青遥的鬼。
”没人想到京城最受人瞩目的少年卿相夜夜翻墙与我缠绵床榻,在我耳边许诺生死。
又一声悠长的铜磬声,我等了许久的竞品终于被请了上来。一株仿若月华凝结的玉灵芝。
是解我身上余毒至关重要的一味药。玉灵芝在本场众多竞品中不算打眼,
本以为出到两千两必定十拿九稳。岂料乔西月半路杀出,不知对着陆铮吹了什么耳边风。
陆铮一路咬着我不放,与我缠斗至两万两。抬眼望去,乔西月扯了扯陆铮袖子,烟眉微蹙。
陆铮温柔地说了什么,她终于破涕为笑。感应到我的目光,陆铮神色复杂地与我对视。
片刻后,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意思是,他不会让给我。我勾了勾唇,继续出价。
叫到十万两时,满场霎时安静,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与低语。“点天灯。
”陆铮缓缓举起手,清越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卢管事眼底浮起一缕不解:“陆大人有这么多银子吗?
”我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没有。”卢管事骇然:“那他……”他真大胆。
世人皆以为陆铮背后家财丰厚,只因他这一路走的都是我用金山银海堆砌出的康庄大道,
全是铜臭味。我款款起身,对着陆铮微一颔首,然后越过场上投来的各式目光,优雅离场。
“东家,没了玉灵芝,你身上的毒……”我眼风一扫,截住卢管事的话:“放心,
我自有解决办法。”从小父亲就教我,不要把所有赌注压在一起,那是极其不明智的。
无论做什么都要给自己留好后路,做两手准备。
我已托人从北疆鬼医手上重金购得另一株玉灵芝,不日将会运送过来。拍卖会上发生的事,
本来就是我的计划之一。现在看,鱼已上钩。
05.“陆大人拿着信物偷偷联系了商队的管事。”“陆大人暗中派人查封了城北的**。
”“乔姑娘派人送来束帖,说邀您在清月楼一见……”卢管事诚惶诚恐地作汇报。
我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勺燕窝送入口中,低低笑了:“陆铮什么品味,找的人连脑子都没有。
”“走,我们去会一会乔西月。”乔西月看见我身后十几个护卫时,脸霎时白了。
她只带了三个人。她强装着镇定,手却下意识护着肚子:“你想干什么!我要是出事,
阿铮不会放过你的。”“是吗,他怎么不放过我?”我施施然坐下,
没有错过她一闪而过的动作。她惊得眼泪汪汪,我挥挥手,护卫们退到了雅间外。“说吧,
找我什么事?”乔西月端起茶猛喝了几口。半晌,
手终于不抖了才开口:“听说姐姐要玉灵芝是为了解毒,我特地给姐姐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