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西点，阳光被东江市层叠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仅有一缕昏黄的光斜斜地射进“不语斋”的橱窗，给满屋的旧物镀上一层虚假的温暖。
鸦九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揉了揉干涩的眼角。
他的指尖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甚至有些透明。
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视野边缘的景象开始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般闪烁、扭曲。
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存在”正在流失。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贴在一只清代的青花瓷瓶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伴随着一股微弱但纯粹的“念”。
那是数百年来，抚摸过、珍藏过这只瓶子的无数双手留下的痕迹——喜悦、炫耀、惋惜、平淡……这些沉淀在旧物中的人类情感，是他用来锚定自身形态的能量。
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虽不能上岸，却能苟延残喘。
作为一名……“前”死神，落魄到靠吸取古董上的情感残渣来维持人形，实在算不上体面。
桌角的小电视正播放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报道着一桩奇闻：“……昨日下午，城南购物中心发生群体性恐慌事件，近百名顾客毫无征兆地陷入极度恐惧，声称看到‘墙壁在流血’‘天花板上长出眼睛’。
警方初步调查排除人为投毒与气体泄漏可能，心理学家称或为集体癔症……”鸦九连眼皮都懒得抬。
又是这样。
这个世界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随时都可能冲破锅盖。
而每一次这样的“集体癔症”，都是现实与那个“里世界”的帷幕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
人们的恐惧，就是最好的信标，会吸引来那些饥饿的东西。
对他而言，这既是危险的信号，也是机会的预兆。
因为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这些最浓烈的情绪风暴中心。
“叮铃——”门上的黄铜风铃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裙、背着硕大画板的女孩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鸦九哥！
救命！”
来人是林雾，这家“不语斋”的真正主人，一个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并为此恐惧了二十年的倒霉蛋。
鸦九看着她煞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平静地问：“这次是床底下有手，还是镜子里有人对你笑？”
“都不是！”
林雾将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砰”地一声放在柜台上，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山芋，“是这个！
我从潘家园淘来的，本来想给店里添个小摆件，结果……”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它昨天晚上自己响了。”
鸦d九的目光落在那个包裹上。
即便隔着厚厚的报纸，他也能感受到一股阴冷、粘稠的情绪正从中渗出，像腐烂的沼泽里升腾的瘴气。
那不是单纯的念，而是……怨。
一种混合了背叛、绝望与无尽悲伤的执念。
这种强度的执念，足以让普通人连续做上一个月的噩梦，甚至精神错乱。
“你打开过？”
他问。
林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敢！
我把它搬到客厅，它响；我把它锁进储藏室，它还响！
那声音……就像有人在用指甲挠我的心脏，一遍又一遍……”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一晚上没睡，天一亮就给你抱过来了。
你……你快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鸦九没有立刻动手。
他闭上眼，将精神力如蛛丝般探出，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个包裹。
瞬间，刺骨的寒意穿透了他的灵体。
他“看”到了。
破碎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昏暗的房间，一个穿着蕾丝长裙的女人坐在梳妆台前，一遍遍地梳理着长发。
她没有回头，但鸦九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
紧接着，画面一转，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争吵、哭泣，以及……一抹刺眼的鲜红。
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背影，和一段在空气中反复回响的、走了调的音乐。
是《致爱丽丝》。
但那旋律被无尽的怨恨扭曲，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诅咒。
鸦九猛地睁开眼，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仅仅是窥探一角，就让他本不稳定的灵体消耗巨大。
但他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这股执念的强度，远超寻常。
它就像一个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极有可能……藏着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个音乐盒。”
他用平静的语气掩盖住内心的波澜，伸手开始拆解报纸。
“你、你小心点！”
林雾紧张地后退了两步，躲到一尊半人高的关公像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
报纸被一层层剥开，露出一个精致的木制音乐盒。
盒盖上用贝壳镶嵌着一对翩翩起舞的情侣，做工精美，却蒙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灰暗气息。
鸦九能感觉到，那股怨念的源头，就锁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
他没有去拧动发条，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盒盖上那对情侣的图案。
他体内的力量被调动起来，试图安抚这股狂暴的情绪。
然而，他的安抚就像是杯水车薪。
那股怨念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反噬过来。
“咔。”
一声轻响。
并非来自鸦九的触碰，也并非来自林雾。
是音乐盒的发条，在无人拧动的情况下，自己旋转了一格。
紧接着，第二格，第三格……“咔……咔咔……”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在寂静的古董店里回荡，每一个节拍都像是踩在人紧张的神经上。
林雾的呼吸几乎停滞，她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鸦九的眉头紧锁，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了。
终于，发条转到了尽头。
万籁俱寂。
一秒，两秒……就在林雾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准备松一口气时——“叮——咚——”一个单薄、诡异的音符，从音乐盒中飘了出来。
紧接着，那段被怨恨浸透的《致爱丽丝》，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被拉长的速度，幽幽地在店内响起。
店内的光线，在这一刻，似乎都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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