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流淌，夜风肃杀。
李清远独立于钦天监观星台之巅，指尖拂过冰凉的浑天仪铜环。
青铜表面，万千星点与天穹星辉遥相呼应，其中灵脉的搏动微不可查，却与他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合为一拍。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轻声诵着监内传承千年的祖训，青衫在夜风中微动。
这是恩师周敦彦在他第一天踏入观星台时，教给他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清远。”
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清远回身，恭敬行礼：“老师。”
老监正周敦彦白发萧然，官袍洗得发白，唯有一双眼睛仍清澈如少年，此刻却盛满了李清远看不懂的沉重。
“你看今夜星象，可有不妥？”
李清远抬手指向北方天穹：“紫微帝星光芒大盛，较三日前亮了一倍有余，周边辅星亦随之明灭，灵脉流向似有异动。
依《星经》所载，此乃……”他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他说话的瞬息之间，那颗高悬北天、象征皇权的紫微星，竟毫无征兆地再度骤亮！
那不是寻常的明亮，而是一种近乎惨白的、燃烧般的光。
星体周围，原本稳定的灵脉光晕开始扭曲，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拧转，在星图上拖拽出撕裂的轨迹。
“这……不可能！”
李清远呼吸一滞，“星移斗转自有其律，怎会如此剧变？”
周敦彦一步上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栏杆，指节泛白。
他死死盯着那颗疯狂燃烧的帝星，嘴唇颤抖：“帝星炽烈如焚……这不是祥瑞，是焚身之兆啊……老师，我们必须立刻禀报陛下！”
李清远急道，“天象示警，灵脉异动，此乃关乎国本的大事！”
“不可！”
老监正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压低的声音带着厉色：“清远，你入监第一日，我教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李清远一怔：“……只可观测，不可干涉。”
“记住！
永远记住！”
周敦彦盯着他，一字一句，“天意如水，顺势则昌，强阻则溃！
我们只是观星者，不是执棋人！”
次日，黎明破晓，金銮殿。
九龙金椅之上，年轻的大衍天子萧睿端坐。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己染了风霜，苍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令人不安的灼热。
“朕，昨夜得昊天启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兴奋。
文武百官垂首恭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朕将承天授命，携举朝臣工、亿万黎民，共赴仙国，举朝飞升！”
满朝哗然！
皇帝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宏图之中，张开双臂，声音越来越高：“朕将以无上伟力，抽取天下灵脉，重开天门！
从此，我大衍将超脱凡尘，成就万世不朽之仙朝！
再无生老病死，再无王朝轮回！”
“陛下！
万万不可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打破了皇帝的迷梦。
老监正周敦彦冲出臣列，官袍扑倒在地，以头抢地，砰砰作响，顷刻间额上己是鲜血淋漓。
“陛下！
灵脉乃天地根本，江山社稷之依托！
强行抽取，必致地脉枯竭，山河破碎，万物凋零！
届时不是飞升，是灭世啊陛下！
亿万生灵将化为齑粉，我大衍万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请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啊！”
老臣泣血的哭嚎在大殿中回荡，带着绝望的悲怆。
皇帝脸上的狂热一点点褪去，化为冰封的阴沉。
他缓缓起身，俯视着脚下蜷缩的老人，如同在看一只碍眼的虫豸。
“周敦彦，”他的声音冷得刺骨，“朕念你年老，在钦天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你……太让朕失望了。”
他猛地一挥袖袍：“尔等腐儒，只知死守陈规，如何能懂朕开辟新天的伟志？！
妖言惑众，阻挠天命，其心可诛！”
“来人！
剥去他的官服，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两名金甲侍卫应声上前，粗暴地将周敦彦从地上拖起。
老监正没有挣扎，只是抬起血泪模糊的脸，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陛下——！
回头是岸——！”
当夜，钦天监，值房。
李清远坐立难安，心头被不祥的预感死死攥住。
恩师被拖出大殿时那绝望的眼神，在他脑中反复浮现。
“李大人！
李大人！”
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色的小内侍踉跄着冲进来，脸色惨白，“周、周监正他……他在天牢里……饮鸩……殉了！”
轰——！
李清远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眼前猛地一黑，踉跄半步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
恩师……死了？
那个教他识星、引他入道、待他如父的老人，就这么……死了？
就因为一句忠言？
就在他心神俱震，尚未回过神来之际，值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悠长的通传：“圣——旨——到——！”
只见一名身着绯袍、手持拂尘的宣旨太监缓步而入，身后跟着数名随从。
他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刺破死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天监正周敦彦，玩忽职守，妖言惑众，己伏天诛。
监副李清远，恪尽职守，深明天象，特擢升为钦天监正，即刻上任，钦此——”李清远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害死恩师的凶手，用一道圣旨，将沾着恩师鲜血的官位，塞到了他的手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过那道沉重如山的圣旨，也不知道传旨之人是何时离开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己独自一人，踉跄着走上了那座无比熟悉的观星台。
夜风更冷，吹动他新换上的、属于监正的深青色官袍，冰冷刺骨。
他低头，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一物——那是恩师在被拖下去前，挣扎着塞进他手里的，一枚温润却己带着裂痕的玉佩。
他抬头，望向天穹。
帝星依旧在以那种疯狂的速度燃烧着，惨白的光芒，仿佛要焚尽这片夜空。
星辉依旧，亘古不变。
但他知道，那个只愿一生仰望星空、恪守祖训的李清远，己经和恩师一起，死在了这个漫长的夜里。
从此刻起，他不再是观星者。
他己身在局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