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如果说之前的落水像是隐藏在暗处的冷箭,那这次的“厌魅”指控,就是一场铺天盖地、要将人彻底淹没的惊涛骇浪。
诅咒前太子,兄弟相残——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将他这个新立不久的太子打入万丈深渊。
林枫(山部)在殿内来回踱步,脸上的“愤怒”和“委屈”渐渐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他强迫自己像分析历史案例一样,来分析眼前的困局。
“谁会受益?”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最核心的问题。
早良亲王倒台,他山部亲王上位。
表面看,他是最大受益者,所以嫌疑最大。
但这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个陷阱。
“是藤原乙睿?
他想敲打我,甚至换一个更听话的太子?
还是早良自己苦肉计,想借此翻身?
或者是其他我看不见的势力,想搅浑水?”
信息太少,敌人藏在迷雾里。
“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前往内里(皇宫核心区域)!”
吉备连滚爬爬地又进来通报,声音带着哭腔,“藤原中务卿、还有几位公卿大臣都在……脸色,脸色都很不好看……”来了!
审判的时刻到了。
林枫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
他知道,此刻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心虚,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激动。
他必须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一个被冤枉的、愤怒但依旧克制的太子形象。
“孤知道了。”
他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清者自清,孤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构陷孤!”
他迈步走出东宫,吉备和几名侍卫紧随其后。
夜色中的平城京宫城,灯火零星,仿佛每一处阴影里都藏着窥探的眼睛。
前往内里的路上,他能感觉到沿途遇到的宦官、宫女们投来的异样目光,有好奇,有恐惧,也有幸灾乐祸。
流言的传播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进入议事偏殿,气氛更加压抑。
御座上的光仁天皇,也就是他这具身体的父亲,面色沉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位天皇在位期间,朝政大多被藤原家把持,他本人似乎也并无太大实权。
藤原乙睿站在百官首位,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
他身边还站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都是朝廷重臣,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儿臣,拜见父皇。”
林枫(山部)依礼参拜,姿态无可挑剔。
“山部,”光仁天皇开口,声音带着威严,“宫中近日流言,你可听闻?”
“儿臣刚刚听闻,”林枫抬起头,脸上适时的露出悲愤,“此乃无稽之谈,恶毒构陷!
儿臣与早良虽非一母所生,但同为父皇血脉,兄弟之情,天地可鉴!
儿臣被立为太子,深感惶恐,日夜只思如何为父皇分忧,学习治国之道,岂会行此等禽兽不如之事?
请父皇明察!”
他语气恳切,甚至眼圈都有些发红,将一个受辱皇子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藤原乙睿适时上前一步,语气“沉重”地开口:“殿下息怒。
臣等亦不愿相信此等骇人之事。
然,巫女作法,言之凿凿,且指向东宫……事关皇室清誉,更关乎早良亲王殿下安危,不得不慎重啊。”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巫女指证”这个“证据”抛了出来,无形中加重了林枫的嫌疑。
“巫女?”
林枫看向藤原乙睿,眼神锐利,“中务卿,区区一巫女之言,便可定当朝太子之罪吗?
若有人买通巫女,蓄意构陷,又当如何?
莫非我堂堂朝廷,要听信鬼神之说,而不重人证物证?”
他首接点出了“构陷”的可能性,将矛头引向背后操纵者。
一位老臣微微颔首,似乎觉得此言有理。
但另一位藤原家的支持者立刻反驳:“太子殿下,厌魅之术,自古有之,不可不防。
巫女通灵,其言岂可全然不信?
况且,早良亲王殿下如今确实病重昏迷,药石无灵,此等巧合,又当如何解释?”
局面僵持不下。
林枫心中冷笑,他知道,光靠嘴皮子是不可能洗清嫌疑的。
他必须拿出态度,甚至……引导调查方向。
他再次转向光仁天皇,深深一拜:“父皇!
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
无论是巫女,还是传播流言之人,甚至是东宫内所有侍从,皆可严加盘查!
儿臣愿配合一切调查,以证清白!”
他主动要求调查,而且范围包括东宫自己人,这姿态放得很低,也显得坦荡。
光仁天皇沉吟片刻,看向藤原乙睿:“乙睿,你以为如何?”
藤原乙睿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林枫会如此主动。
他微微躬身:“太子殿下既如此说,臣以为,彻查确有必要。
既可还殿下清白,亦可平息流言。
只是……此事不宜声张,当暗中进行,以免引起朝野动荡。”
“准。”
光仁天皇疲惫地挥了挥手,“乙睿,此事就交由你暗中查办。
务必查明真相。”
“臣,遵旨。”
藤原乙睿低头领命,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林枫心中凛然。
交给藤原乙睿查?
那还不是他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
不行,绝不能将主动权完全交出去!
“父皇,”林枫再次开口,“藤原中务卿公务繁忙,且此事涉及儿臣,为避嫌计,儿臣恳请,另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或大臣,与中务卿一同查办。
如此,方能显示公允,令天下信服。”
他这话合情合理,既表达了对藤原乙睿的“体谅”,又暗指其可能需要避嫌,同时要求加入制衡力量。
光仁天皇看了看林枫,又看了看藤原乙睿,最终点了点头:“可。
便让舍人亲王(一位较有威望的皇族)与你一同审理。”
“是。”
藤原乙睿面色不变,恭敬应下。
从内里出来,夜风一吹,林枫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短短的对峙,看似言语交锋,实则凶险无比,一步走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藤原乙睿……他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笑意,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我逃不出他的掌心,还是……这一切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回到东宫,他屏退左右,只留下摇曳的烛火。
他知道,藤原乙睿和舍人亲王的“调查”很快就会开始。
东宫必将迎来一场彻底的搜查和盘问。
那个被提到的巫女,是关键人物,但很可能早己被控制或灭口。
他必须在自己被完全限制行动之前,做点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个负责打扫外殿、看起来笨拙的小宦官阿福身上。
几天前,他曾“无意中”问起阿福家乡出羽地区的情况,并表示对那里的风土人情有些兴趣,还赏赐了他一些甜点。
阿福当时受宠若惊,眼神里的感激不似作伪。
这是一个风险极高的赌博。
阿福地位太低,能力有限,而且无法保证其绝对忠诚。
但他现在无人可用,只能行险一搏。
深夜,林枫以心烦失眠,想独自走走为由,只让吉备远远跟着。
他看似随意地踱步,来到了靠近东宫外围、阿福通常负责打扫的区域。
果然,在一个回廊的转角暗处,他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似乎在偷偷吃着什么东西。
是阿福。
林枫轻轻咳嗽了一声。
阿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起头,看到是太子,吓得手里的东西都掉了,连忙跪地磕头:“殿……殿下!
奴婢……奴婢该死!”
林枫走近,借着月光,看清他掉在地上的是半块硬邦邦的麸饼。
他心中微动,弯下腰,用一种尽可能温和的语气低声道:“起来吧,孤不怪你。”
阿福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头埋得低低的。
“阿福,孤记得你是出羽人?”
林枫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是……是,殿下。”
“家中还有亲人吗?”
“没……没了。
去年饥荒,都……都没了。”
阿福的声音带着哽咽。
林枫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在这宫里,日子不好过吧?”
阿福不敢回答,只是身体微微发抖。
“孤现在,也遇到了难关。”
林枫看着他,语气沉重,“有人想害孤,用厌魅之术诅咒早良亲王,然后栽赃到孤的头上。”
阿福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孤知道,你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
林枫话锋一转,从袖中悄悄摸出一小块金瓜子,塞到阿福手里,“这个你拿着,换点吃的。
孤只问你一件事,你平时在下面走动,可曾听过……关于那个作法巫女的任何消息?
比如,她是谁引荐入宫的?
最近和什么人来往过?
哪怕是一点点不寻常的传闻也好。”
阿福握着那枚带着体温的金瓜子,手抖得厉害。
他看着太子殿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和忧虑的脸,想起之前那微不足道的赏赐和关怀,一股混合着恐惧、感激和某种冲动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说道:“奴婢……奴婢前几日,听……听尚药局一个相熟的小宦官醉后说……说那巫女,好像……好像最初是……是藤原中务卿府上一位管事引荐给宫内典药寮的……说是有办法医治疑难杂症……别的,奴婢真的不知道了!”
说完,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浑身筛糠。
藤原乙睿府上引荐的!
林枫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这只是一个底层宦官酒后的闲话,无法作为证据,但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迷雾中的一部分真相!
这足以印证他最大的猜测——此事,极有可能就是藤原乙睿在幕后主导!
至少,他脱不了干系!
“好了,孤知道了。
今夜之事,忘掉它。
以后若听到什么,找机会告诉吉备,就说……是孤想听些宫外趣闻。”
林枫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活着。”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融入廊下的黑暗中。
阿福瘫坐在地上,握着那枚金瓜子,心跳如鼓,久久无法平静。
而林枫,走在返回寝殿的路上,内心同样波澜汹涌。
他拿到了一个关键的、指向性的信息。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一个能打破目前局面的契机。
藤原乙睿老谋深算,既然敢出手,必然留有后手。
调查还在他主导之下,自己依然处于绝对的被动。
该怎么办?
就在他苦思破局之策时,第二天上午,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早良亲王,在昏迷了一夜之后,薨了。
前太子,死了。
“厌魅”诅咒,似乎被“证实”了。
整个平城京,为之震动。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东宫,聚焦到了太子山部亲王的身上。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而下。
林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知道,真正的生死关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