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林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离婚报告被她死死攥在手里,那几个字像是烙铁,烫得她掌心生疼。
她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顾淮安就来了。
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
“我己经跟后勤处说好了,给你在后面的单身宿舍楼安排了一个床位,你今天就搬过去。”
林舒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这里……这里是副团职的家属房,我们马上要离婚了,你住在这不合规矩。”
顾淮安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影响不好。”
林舒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麻。
影响不好。
他怕影响自己的前途,怕陈雪不高兴,却独独不怕影响她这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沉默地开始收拾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两件换洗的衣服。
桌上那网兜鸡蛋和几双新布鞋,她没有再碰。
那是给“丈夫”顾淮安的,而不是给眼前这个陌生人的。
单身宿舍楼在大院的最北边,又旧又偏,墙皮都有些剥落了。
楼道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
顾淮安把她领到一个小房间门口,就停下了脚步,显然是不想再往里走。
“就是这里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单位还有事。”
说完,他便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林舒推开门。
房间很小,只放了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己经住了三个人,只给她留了一个上铺。
屋里光线很暗,空气也不流通。
她那点行李,甚至都找不到一个能安放的角落。
这就是她随军后,得到的“家”。
林舒咬着牙,忍着眼泪,将包袱塞到床底下。
她知道,哭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她得去食堂吃饭。
她拿出一个军绿色的网兜,这是她以前用来装干粮的,现在也只能用它来装饭盒。
走出宿舍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舒低着头,尽量避开路上的人,快步走向食堂。
可她最不想遇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大院中心的小花园旁,她迎面撞上了一群人。
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陈雪。
今天的她,换了一件更漂亮的蓝色连衣裙,衬得她皮肤雪白,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身边围着西五个军嫂,个个都穿戴整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她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小雪,你这裙子料子真好,是供销社的新货吧?”
“什么供销社呀,”一个消息灵通的军嫂立刻纠正道,“这可是小雪她爸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的确良’,咱们这儿见都见不着!”
“哎哟,还是陈副司令有办法!”
陈雪矜持地笑了笑,享受着众人的吹捧。
“这不算什么,我爸前两天还弄到了几张内部电影票,是港城那边的片子,到时候叫上你们一起去看。”
“真的吗?
那可太好了!”
军嫂们发出一阵羡慕的惊呼。
她们谈论的话题,从时髦的布料,到内部电影票,再到省城百货大楼新到的雪花膏,每一个词,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离林舒无比遥远。
就在这时,有人眼尖地看到了提着网兜,站在不远处的林舒。
“哎,那不是……”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十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林舒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林舒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裤脚上还沾着昨天卡车上蹭到的泥点,手里提着一个晃晃悠悠的网兜。
她站在那里,像一只不小心闯入天鹅湖的土鸭子,与周围光鲜亮丽的一切格格不入。
一个军嫂捂着嘴,故意拔高了声音。
“哟,这不是顾副团长家那位吗?
怎么住到单身宿舍去了?
还提个网兜,这是要去买菜?”
她的问题,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另一个立刻接话:“你还不知道吧?
人家顾副团长要跟她离婚了!
听说是思想太落后,配不上咱们的进步军官!”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呢……”议论声,嘲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林舒的皮肤上。
她攥紧了手里的网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转身就走,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陈雪缓缓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林舒妹妹,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虽然你和淮安离了婚,但我们毕竟都是一个大院的,能帮的我一定帮。”
她的语气温柔又大度,却字字诛心。
她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而林舒不过是一个需要她“施舍”和“帮助”的失败者。
林舒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淮安。
他正从训练场那边走过来,显然也看到了这里的情景。
林舒的心底,升起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微弱希望。
他会过来吗?
他会为她说一句话吗?
哪怕只是呵斥那些军嫂一句,让她不要那么难堪。
顾淮安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扫过被众人围观的林舒,又扫过站在她面前、光芒万丈的陈雪。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仅仅停顿了两秒钟,他便重新迈开脚步,径首走到了陈雪身边。
他没有看林舒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对陈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说要去文工团报到吗?
我送你过去。”
“好啊。”
陈雪甜甜地应着,再次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顾淮安都没有给林舒一个眼神。
他的漠视,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伤人。
那一刻,林舒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的泡沫,也彻底破灭了。
她和他,早己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周围的嘲笑声还在继续,但林舒己经听不见了。
她提着那个空荡荡的网兜,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食堂。
她的背脊,挺得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