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马车碾过泥泞,停驻在临时营帐前。
邓弹筝指挥护卫将昏迷的闫仁远抬进主帐,随行医师早己提着药箱候在帐内。
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草药与雨水混杂的涩味,帐顶那盏油灯在穿帘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扯成扭曲的暗色线条,如同蛰伏在昏影里的鬼魅。
闫仁远在昏迷中剧烈颤抖,意识深处正重演着实验室爆炸的最后一幕——刺目的白光吞噬视野,飞溅的玻璃碎片如冰晶西散,电脑屏幕上未保存的量子公式如萤火般渐次湮灭。
记忆的断层间闪过高铁掠窗而过的流影,手机屏幕上奔腾的数据洪流,还有那本被咖啡渍浸染得昏黄的《工程力学手册》扉页,每一个片段都带着末日般的灼热。
邓弹筝静立帐帘旁,指尖逐一抚过从陌生人身上寻得的物品。
那本浸水的手册摊在矮几上,纸张边缘卷曲如凋萎的花瓣,其上绘制的机械结构图却精妙得令工部最新图纸相形见绌。
她拈起那件多功能金属工具,刚触及其间一片锯齿,锋刃便划破指尖,血珠倏然沁出,在昏黄光线下凝成暗红色的玛瑙。
"镇国公府如今最缺的,便是破局之钥。
"邓弹筝对正在研磨药材的医师低语,药杵与臼壁碰撞的声响恰似她心弦震颤,"父亲在朝中举步维艰,这些来历不明的物件..."话音未落,便被闫仁远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
医师蹙眉搭上陌生人的腕脉:"他的吐纳节奏古怪,似是与天地气息格格不入。
"闫仁远无意识地蜷缩身体,玄元界稍高的重力正如无形山岳压迫着他的肌骨,空气中稀薄的灵素成分更引得经脉阵阵眩晕。
最令邓弹筝心惊的是,即便在昏迷中,这人的指尖仍在膝头规律颤动,仿佛在虚空中演算着某种精密的命题。
她俯身蹲下,青葱玉指轻搭闫仁远腕间。
那持续不断的计算性颤动让她微微蹙眉,如同触摸到某种超越认知的韵律。
“青竹,取我的药箱来。”
随行的青衣少女应声从马鞍旁取来紫檀木匣,匣面雕刻的缠枝莲纹在灯火下泛着幽光。
“小姐,此人来历成谜,当真心无芥蒂?”
“镇国公府虽门庭冷落,却尚未沦落至见死不救的境地。”
邓弹筝启匣取出一枚淡绿丹药,药香顿时在帐中漫开,“况且...你看他这身装束,绝非玄元界所有。”
青竹凑近细观,忽然指向闫仁远腰间:“小姐,那是什么物事?”
邓弹筝循迹望去,只见半截漆黑方匣自那人外袋露出棱角。
她小心取出这件异物,触手冰凉如玉,表面映出她朦胧的倒影,清晰得令人心惊。
“从未见过这般材质...”正当她凝神端详时,闫仁远猛然剧烈颤抖,额间沁出细密汗珠,恍若正与无形之力抗争。
“警告!
反应堆超临界!”
刺耳警报撕裂耳膜。
闫仁远眼前只剩灼目的白,实验室的防护玻璃在万度高温中瞬间汽化。
最后记忆定格在死死按住紧急制动按钮的瞬间,指尖因过度用力而褪尽血色。
“坐标定位...成功...”机械电子音断断续续,“空间跃迁启动...”记忆碎片如决堤洪流奔涌:实验数据在屏幕上疯狂倾泻,同事惊慌的呼喊穿透防爆墙,还有那本被他紧抱怀中的《量子工程手册》封皮灼热的触感...“不——”意识在嘶吼中分崩离析。
“小姐,他似乎在呓语?”
青竹惶然后退半步。
邓弹筝凝神谛听,只捕捉到几个破碎音节:“反应...坐标...这些词好生诡异。”
她将黑色方匣暂置一旁,轻捏闫仁远下颌,将丹药置于舌下。
“清心丸可护住心脉。”
青竹不安地揉搓衣角:“老爷还在京中等待,若带着此人延误行程...正因父亲身处漩涡,我们更需审慎。”
邓弹筝目光流连于闫仁远沾尘的外衣,“你看这衣物针脚细密如蚁足,布料却非丝非麻,这般工艺恐怕尚衣监也难企及。”
她又从闫仁远袋中取出几件物什:封皮坚硬的册子满载陌生文字,银色金属工具嵌满精巧机括,数张薄卡印着彩绘人像,每件都散发着异界气息。
“这些都是什么呀?”
青竹好奇凑近。
邓弹筝展开手册,密麻图表与公式令她目眩。
“这些符号...似算术又非算术,倒像天书谶文。”
闫仁远突然呛咳起来,身体无意识蜷缩,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闫仁远只觉得每根骨骼都在哀鸣。
每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灼痛,空气中稀薄的氧气令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浮沉。
他挣扎着想抬手抚胸,却发现手臂沉重如灌铅。
重力异常...混沌思绪勉强拼凑出判断。
约是地球重力的1.2倍...“他在调整吐纳。”
邓弹筝敏锐捕捉到闫仁远胸膛起伏的韵律,“这等控息之法,似在刻意引导周身气息。”
青竹递来水囊:“小姐,若再耽搁,日落前便赶不及驿站了。”
邓弹筝未应,目光被闫仁远无意识颤动的手指牢牢攫住。
那指尖在膝头起落如蝶,划出精妙轨迹,恍若在解构某种深奥谜题。
“看他的手指。”
她轻声道,“这种演算方式,闻所未闻。”
青竹撇嘴:“许是个账房先生,昏厥还惦着算盘呢。”
“不,这不同。”
邓弹筝摇头,“动作繁复精妙,你看指尖轨迹,分明在推演极复杂的题目。”
她翻开工程手册某页,忽见闫仁远手指动作与书中某个符号轨迹严丝合缝,心头蓦然一震。
“小姐,该决断了。”
青竹催促,“若让二皇子耳目发现...”邓弹筝深吸带着药香的空气:“为他更衣,将这些物件仔细收好。
我们带他同行。”
“但...父亲常言,危局中常藏转机。”
邓弹筝凝视闫仁远昏睡的面容,“此人身上谜团重重,或许...正是天赐镇国公府的机缘。”
青竹不情愿地整理物品,每拿起一件便喃喃自语:“这镜面怎会如此澄澈...这小刃竟藏这许多机关...”邓弹筝则专注记录着闫仁远的生理变化。
见他面色由苍白转为异常潮红,呼吸时急时缓,显然肉身正与陌生环境艰难磨合。
“取我那件狐裘来给他垫着。”
她吩咐青竹,“再调盏蜜水,慢慢喂他。”
“小姐!
那可是夫人遗物...速去。”
邓弹筝语气如铁。
当她亲自为闫仁远垫上雪白狐裘时,无意触碰到他仍在计算的手指。
那规律的震颤令她指尖微麻——这种浸入骨髓的专注,令她想起父亲帐中那些彻夜推演沙盘的将领。
只是,这个异乡人演算的,究竟是怎样的天地至理?
邓弹筝缓缓收手,静观这张浸在昏影里的陌生面孔。
青竹端着蜜水蹑足走近,二人默契地维系着帐中寂静,唯有烛火将她们的身影投在帐壁,如同两株在夜风中交错的竹影。
夜色渐浓,帐外虫鸣与巡卫脚步声织就玄元界最寻常的夜曲。
邓弹筝示意青竹先行歇息,自己则在榻边矮凳落座,目光始终流连于那张承载着无数谜题的面容。
这个突然出现在禁地边缘的男子,从衣着到昏迷中仍保持的奇异姿态,都与她认知的任何族群迥异,恍若天外陨星坠入尘世。
烛芯猝然爆响,在帐壁溅开星点火光。
邓弹筝拢紧衣袖,预感今宵注定漫长。
她隐约听见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声响——当这个异乡人睁眼时,带来的或许不仅是答案,更是足以倾覆整个玄元界认知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