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粮站的风裹着尘土,卷得地上的断轴木屑打旋。
秦蓦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落在黎慕莱指尖抚过的断轴截面,喉间溢出一声冷嗤:“选料不对?
结构不稳?
小姑娘倒是说说,什么样的车轴才算对、才算稳?”
周围的亲兵和粮吏都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秦将军最厌浮夸之辈,先前有个自称 “能工巧匠” 的人夸下海口,结果改的车轴跑了三里就断,当场被将军杖责二十赶了出去。
这黎家丫头看着纤弱,怕是要栽在这里。
黎慕莱没被他的气势吓退,弯腰抱起一根断轴,指着中间开裂的木心:“将军您看,这榆木密度软,又有虫蛀,扛不住粮车的重量。
再者,这轴是整根实心木,山路颠簸时,力道全聚在中间,自然一断就断成两截。”
她放下断轴,捡起地上的木炭,在粮站的青石板上快速画起来。
先画一个圆圈,再从圆心向外画了八根放射状的线条,线条末端又连了一个外圈:“把整根木轴换成这样 —— 中间留空心,用八根硬木做‘辐条’撑着,外圈包一层薄铁皮。
这样一来,力道能分到每根辐条上,就像八个人抬东西,比一个人扛着稳当十倍。”
石板上的图案简单明了,连不识字的亲兵都看明白了。
赵校尉凑上前,挠着头问:“这‘辐条’细溜溜的,真能比整根木头结实?”
“选枣木做辐条,比榆木硬三倍。”
黎慕莱补充道,“再把轴头打磨光滑,涂一层松脂防潮,转动起来阻力小,车轴也不容易磨坏。”
秦蓦盯着石板上的图,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
他征战多年,见过的车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听过这样的造法。
可这姑娘说得条理清晰,连选材和细节都考虑到了,不像是信口开河。
“三天。”
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冷硬,“给你三天时间,造出一根这样的车轴。
能让粮车拉着五百斤粮草跑十里不断,我就信你。”
黎慕莱心头一松,立刻应声:“多谢将军给机会!
只是我需要两样东西 —— 枣木和王木匠,还得麻烦将军派两个亲兵帮忙搬运材料。”
“赵校尉,你带人配合她。”
秦蓦挥了挥手,目光落在她沾着炭灰的指尖,又扫过她单薄的短褂,终究没再说难听话,“粮草要紧,别耽误了。”
说罢转身走向粮站的临时营帐,临走前还瞥了眼石板上的图,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赵校尉立刻换上笑脸:“黎姑娘,跟我来!
栎阳城西头就有枣木林,王木匠家我也认识!”
黎慕莱跟着赵校尉往城里走,刚到村口就撞见了焦急等候的黎仲。
得知秦将军给了三天时间试造车轴,黎仲又惊又喜,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慕莱,可得小心仔细,千万别出差错!”
“爹放心,我心里有数。”
黎慕莱安抚好父亲,转头就跟着赵校尉去找王木匠。
王木匠正在自家院子里刨木板,听说要改车轴,还得按一个姑娘家的法子来,当即把刨子一摔:“胡闹!
我做了三十年车轴,从来都是整根木头造,哪有空心插辐条的道理?
这要是断了,砸了我的招牌事小,误了军粮事大!”
黎慕莱早料到他会反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木板,拼成石板上画的形状:“王伯,您看这辐条,每根都对着圆心,受力均匀。
您试试用枣木做,我敢保证,比您以前的车轴结实。
再说秦将军都允了,您就算信不过我,也得信将军的眼光不是?”
她又凑到王木匠耳边,压低声音说:“要是成了,将军说不定能赏您块牌匾,以后栎阳的车轴生意,不都是您的?”
王木匠眼珠一转,心动了。
他这辈子就想把木匠手艺传得远些,要是能得秦将军赏识,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犹豫片刻,他终于点头:“行!
我就信你这丫头一次!
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做坏了,你可得跟将军说清楚,别赖我手艺差!”
接下来的三天,王木匠家的院子热闹得像开了锅。
赵校尉带人运来十根粗壮的枣木,黎慕莱指挥着亲兵锯木、刨光,自己则拿着木炭在木头上画记号,标注辐条的位置和长度。
王木匠起初还不服气,总想着按老法子来,可每次刚要动手,就被黎慕莱拦住。
“王伯,辐条得削成上粗下细,这样***去才稳。”
“铁皮得敲得薄些,包在外圈时要贴紧,不然会磨出缝隙。”
她的指令精准得像量过一样,连王木匠都不得不暗自佩服。
秦蓦每天都会派人来问进度,第二天傍晚,他竟亲自来了。
彼时黎慕莱正踩着木凳,给刚插好的辐条涂松脂,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沾得脸颊黑乎乎的。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正好撞进秦蓦深邃的眼眸里。
“将军?”
她连忙从木凳上下来,手忙脚乱地擦脸,反倒把脸抹得更花了。
秦蓦的目光落在车轴上 —— 八根枣木辐条整齐地插在空心轴芯里,外圈的铁皮己经包了大半,用铜钉牢牢固定着,看着确实比旧车轴精致不少。
他伸手敲了敲辐条,发出沉闷的响声,眉头微微舒展:“明日能试跑?”
“能!”
黎慕莱点头,指着车轴说,“今晚把剩下的铁皮包好,再打磨光滑,明日一早就能装上车。”
秦蓦 “嗯” 了一声,目光扫过她沾着松脂的手,又看了眼院角堆着的干粮,没说话,转身对赵校尉吩咐:“给黎姑娘送两斤蜜饯和一陶罐温水来,干活费嗓子。”
赵校尉愣了一下,连忙应下。
黎慕莱看着秦蓦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 这位冷面将军,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粮站外就挤满了人。
秦蓦站在高坡上,看着亲兵把改良后的车轴装到粮车上,又搬了五百斤粮草堆上去。
王木匠紧张得手都在抖,黎仲更是站在人群里,大气都不敢喘。
“出发!”
赵校尉一声令下,两个车夫牵着马,驾着粮车往城外的土路走去。
车轮转动起来,辐条跟着旋转,发出平稳的 “咯吱” 声,没有丝毫卡顿。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粮车移动。
秦蓦负手站在高坡上,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 他比谁都清楚,这车轴要是成了,能给前线省下多少麻烦。
粮车跑出去五里地,又折了回来,稳稳地停在粮站门口。
车夫跳下来,兴奋地大喊:“将军!
没问题!
跑起来比以前还轻快,车轴一点不晃!”
赵校尉冲上去检查,发现车轴不仅没断,连松动的迹象都没有,铁皮包着的外圈还泛着光。
他举着车轴跑向秦蓦:“将军!
成了!
真的成了!”
粮站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王木匠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黎慕莱拱手:“黎姑娘,老朽服了!
你这法子,真是神了!”
黎仲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念叨:“我的好女儿!”
秦蓦走下高坡,走到黎慕莱面前。
阳光透过晨雾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发梢染成金色,脸上的炭灰还没擦干净,眼里却亮得惊人。
“你叫黎慕莱?”
他问,声音里的寒意淡了些。
“是。”
黎慕莱点头。
秦蓦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从亲兵手里拿过一副牛皮手套,递了过去:“以后画图、摸木头,戴上这个,别磨坏了手。”
那手套是军中特制的,掌心缝了粗布,耐磨得很。
黎慕莱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的手套,指尖微微发烫。
她抬头看向秦蓦,正好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局促,显然是不习惯做这种温情的事。
“多谢将军。”
她接过手套,小心地揣进怀里。
秦蓦 “嗯” 了一声,转身对粮吏吩咐:“立刻按黎姑娘的法子改所有车轴,三天内必须完工。
赵校尉,给黎姑娘记一功,上报郡守。”
就在这时,一个粮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惨白:“将军!
不好了!
栎阳周边的井水都快干了,地里的庄稼全蔫了,村民们都在河边抢水呢!”
黎慕莱的心猛地一沉。
她穿越过来这些天,就没见过一滴雨,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春旱,没想到己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没有水,别说庄稼,连人都活不下去。
秦蓦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粮草刚有眉目,又出了缺水的事,若是引发民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黎慕莱,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 —— 这姑娘能想出改良车轴的法子,说不定也有应对旱灾的主意。
黎慕莱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军,旱灾比断轴更急。
我或许…… 有办法引水浇地。”
秦蓦挑眉:“哦?
又是新法子?”
“是脚踏水车。”
黎慕莱说道,脑海里己经浮现出水车的结构图纸,“不用牛拉,不用人挑,踩一踩就能把河水引到地里。
只是…… 需要更多的木匠和材料,还得请将军出面协调。”
秦蓦盯着她,看了足足三息,突然笑了 —— 这是黎慕莱第一次见他笑,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不少,竟有几分好看。
“好。”
他掷地有声,“我给你调三十个木匠,五十根木头。
但我要看到实效 —— 七天内,必须让第一亩庄稼喝上水。”
黎慕莱用力点头:“请将军放心!”
可她心里清楚,七天时间太紧了。
脚踏水车的结构比辐条车轴复杂,还要根据栎阳的水源落差调整尺寸,稍有不慎就会失败。
更别提村民们是否愿意配合,守旧势力会不会再出来阻挠。
夕阳西下,粮站的车轴开始批量改造,黎慕莱则跟着王木匠去河边测量水源。
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田地里,枯黄的庄稼在风中摇曳,像在无声地催促。
黎慕莱蹲在河边,指尖蘸了蘸浑浊的河水,心里盘算着水车的尺寸。
她知道,这一次的挑战,比改车轴难上十倍。
而不远处的高坡上,秦蓦正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