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沈福往所谓的“后山”走,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我家地盘有点大”。
这片乱葬岗根本望不到头,一个个坟包起伏连绵,像一片凝固的灰色海洋。
空气里那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往骨头缝里钻,西周安静得吓人,只有我和沈福脚踩在碎石子路上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地底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抓挠声。
“福伯,”我紧了紧身上那件滑腻的袍子,感觉后脖颈凉飕飕的,“咱家这些……‘邻居’,平时不串门吧?”
沈福头也没回,佝偻着背在前面带路,破锣嗓子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少爷放心,都有规矩的。
埋在这儿的,不是咱沈家的老仆,就是些交了‘住宿费’的安分魂灵。
闹事的,早被巡夜的阴兵拖去肥田了。”
肥田……我眼角抽了抽,下意识地离旁边一个冒着丝丝黑气的坟头远了几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地势开始抬高,雾气也更浓了。
隐约能听到前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有某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在一起念诵的嗡鸣。
穿过一片枯死的、枝杈扭曲得像鬼爪的树林,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作坊?
样子很古朴,青黑色的石头垒成的墙壁上爬满了幽蓝色的苔藓,发出微弱的光亮,勉强充当照明。
几个巨大的洞口不断往外吞吐着灰白色的寒气,洞口上方用某种红色的颜料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一车间”、“二车间”、“淬火池”。
车间门口,影影绰绰地晃动着许多身影。
它们大多穿着统一的、破旧的灰色号衣,动作僵硬却异常专注。
有的正费力地将一块块黑漆漆、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矿石搬进车间;有的守在洞口,机械地将一些刻画着符文的玉片塞进吞吐的寒气中;还有的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了刚刚成型、闪烁着微光的纸符,小心翼翼地运往旁边一个更大的山洞,洞口写着“成品库”。
这些“工人”个个面色青白,眼神空洞,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点“非人”的特征——有的脖子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有的走路时脚不沾地,飘着走,还有个大哥,一边搬矿石,一边得时不时把自己的肠子塞回肚子里去。
“这……就是咱家的印钞机?”
我感觉嗓子有点发干。
这场面,比我看过的任何恐怖片都来得有冲击力。
“回少爷,正是冥符工坊。”
沈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咱沈家祖传的产业,三代人的心血。
一车间负责熔炼‘阴煞石’和‘聚魂木’,提取符墨原料;二车间进行符纸压制和基础符文烙印;淬火池则是用‘九幽寒气’进行最终固化和赋能。
目前日产基础冥符,如‘驱邪符’、‘静心符’三千张左右。
若是‘五雷斩鬼符’这类特种符箓,则需更珍贵的材料,并由资深符师刻画核心符胆,日产不过百余。”
我走近些,看到一个“工人”正将一张刚刚从寒气里取出来的、闪烁着微弱白光的符纸放到眼前检查。
那符纸触手冰凉,上面用暗红色的墨迹画着复杂的图案,隐隐有能量流动。
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拿一张看看。
“少爷不可!”
沈福连忙拦住我,神色紧张,“您现在是生魂入阴,阳气未绝。
这些成品冥符蕴含纯阴之力,您徒手触碰,轻则魂魄不稳,重则会被阴气反噬,伤了根本。”
我讪讪地收回手:“这么娇贵?”
“不是符箓娇贵,是少爷您……暂时还有点‘生’。”
沈福委婉地说,“等您逐步适应,或者修炼了咱沈家的祖传功法,便能无碍使用了。”
得,合着我现在还是个无法使用自家产品的老板。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一车间内部传来,紧接着是某种东西倒塌的闷响。
车间里那种低沉的嗡鸣声瞬间变得杂乱,门口几个忙碌的“工人”动作也停滞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齐刷刷地转向车间内部。
“又来了!”
沈福眉头紧皱,那老脸皱得更像颗核桃了。
“怎么回事?”
“回少爷,是‘熔魂炉’的老毛病了。”
沈福叹了口气,“那炉子年久失修,核心的‘镇魂符文’有几处磨损,导致炉内阴火不稳,时不时就爆燃或者熄火,影响符墨的纯度和产量。
老奴之前请过几位阴匠来看,都说需要‘幽冥寒铁’重铸核心,再请一位至少‘鬼将’级别的高手,用精纯鬼力重新刻画符文才行。
可这两样……”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缺钱,缺资源,缺高端人才。
我看着那不断冒出紊乱黑烟的车间洞口,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虽然麻木但依旧在坚持工作的“员工”,心里那点商人的算计又开始活络起来。
这可不行,生产线不稳定,是制造业的大忌。
“幽冥寒铁……鬼将级别的高手……”我摸了摸下巴,“这东西和这种‘人’,哪里能搞到?”
“幽冥寒铁只产於‘阴山’深处的矿脉,被几个大鬼王把持着,价格昂贵,而且通常只接受以物易物,比如高品级的魂精或者稀有冥器。”
沈福解释道,“至于鬼将级别的高手……那都是在阴司有正式编制的将军,或者是一些割据一方的大鬼,请动他们出手,代价极大,而且……人家未必看得上咱这乡下小作坊。”
乡下小作坊……我看着这占地广阔、员工数百的工坊,一时无语。
看来我这“阴间首富”的家底,也没想象中那么厚实,至少现金流和高端人脉很成问题。
正当我琢磨着是不是先把那五百阴兵拉出去接点私活,赚点“魂精”回来救急时,一阵急促的铜***由远及近。
叮铃铃——叮铃铃——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穿透灵魂的寒意。
工坊里所有的“工人”在听到这***的瞬间,齐刷刷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连车间里那嘈杂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沈福脸色一变:“是巡阳司的引魂铃!
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巡阳司?
这名字听着就有点不吉利。
只见雾气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飘然而至。
白的那个,正是刚才打过交道的谢必安,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黑的哪个,身材矮胖,面色黝黑如锅底,戴着一顶“一见生财”的高帽,瞪着一双铜铃大眼,表情严肃,手里拎着一根黑色的哭丧棒,刚才那***就是从他腰间的铜铃发出的。
得,黑白无常到齐了。
“沈少爷,您这儿……挺热闹啊。”
谢必安尖细的声音响起,目光在混乱的工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黑无常,想必就是范无救了,他哼了一声,声如洪钟:“谢老七,办正事!
沈少爷,叨扰了。
我二人奉命,前来引渡一个滞留阳间、抗拒轮回的厉鬼。
根据‘魂踪盘’显示,它最后消失的气息,就在你这工坊附近。”
抗拒轮回的厉鬼?
跑我家后院来了?
我还没说话,沈福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二位爷明鉴,咱这工坊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呃,老实鬼。
从未收留过来历不明的魂体啊。”
范无救黑着脸,不耐烦地挥了挥哭丧棒:“少废话!
魂踪盘指向这里,定然不会错!
那厉鬼凶得很,吞噬了好几个生魂,再让它躲下去,必成祸害!
让我们搜上一搜,便知分晓!”
他这话一出,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工坊里那些麻木的“工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发出不安的低吼声,身上开始渗出淡淡的黑气。
我眉头皱了起来。
搜我的厂子?
先不说会不会影响生产,这要真被他们从我这儿搜出个厉鬼来,我沈默在这片地界还混不混了?
刚谈成的生意,建立起来的那点“爽快人”形象,岂不是瞬间崩塌?
以后谁还敢放心跟我做生意?
黑白无常也不行!
“范八爷,”我上前一步,挡在了沈福前面,脸上挤出一点生意人的圆滑笑容,“搜,当然可以。
毕竟二位也是公务在身,维护阴阳秩序,辛苦了。”
范无救脸色稍霁。
我话锋一转:“不过嘛……二位爷也看到了,我这小本经营,工坊里都是些胆小的老实员工,经不起吓。
而且生产线正在关键时期,这一搜查,停工停产造成的损失……”我搓了搓手指,没明说,但意思到了。
谢必安那双死鱼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范无救则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黑脸上有些挂不住:“沈少爷,你这是何意?
难道要阻拦我们办公务?”
“不敢不敢。”
我连连摆手,“配合,绝对配合!
只是这损失……您看,是不是能申请点……补偿?
或者,二位爷给行个方便,用别的方式……‘补偿’我一下?”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必安腰间的锁链和范无救的哭丧棒。
这两位爷可是地府实权人物,手指头缝里漏点好处,都够我这小作坊缓口气了。
比如,帮我修修炉子?
或者,批点幽冥寒铁的购买指标?
谢必安轻笑一声,声音依旧尖细:“沈少爷果然是个生意人。
这样吧,若是搜不到,算我二人打扰,我个人做主,批给你十张‘特批黄泉路引’,允许你加急通行,不排队。
如何?”
黄泉路引的特批权?
这玩意儿在黑市可是紧俏货!
我心头一动。
但范无救显然更着急抓鬼,瓮声瓮气地补充道:“若是搜到了,沈少爷,你恐怕还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成交!”
我爽快地应下。
我有种首觉,那厉鬼,恐怕没那么简单。
而且,我对沈福管理员工的能力,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信心的……吧?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范无救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样的东西,上面一根骨针正在疯狂转动,最终颤巍巍地指向了……成品库!
“在库里!”
范无救低吼一声,身形一晃就飘了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成品库可是存放着刚刚生产出来的所有冥符!
这要是打起来……我们赶紧跟了上去。
成品库里比外面更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阴性能量和各种符箓散发出的奇异气息。
一排排高大的货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光芒闪烁的符箓,如同一个阴间版本的图书馆。
范无救手中的魂踪盘指针死死指着仓库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看起来不太稳定的、能量波动紊乱的残次品符箓。
“出来!”
范无救大喝一声,手中的哭丧棒扬起,黑气缭绕。
谢必安也悄无声息地取下了腰间的锁魂链。
角落里,那堆残次品符箓微微颤动起来。
紧接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从中渗透出来,凝聚成一个模糊不清、不断扭曲变形的人形轮廓。
一双充满怨恨和疯狂的血红色眼睛,在黑气中猛地亮起!
“吼——!”
刺耳的尖啸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强大的怨气冲击波扩散开来,震得货架上的符箓哗啦啦作响,一些能量较弱的基础符箓甚至首接光芒黯淡,变成了废纸!
工坊里的“员工”们被这股恐怖的怨气吓得瑟瑟发抖,挤成一团。
“好凶的厉鬼!”
谢必安脸色也凝重了几分。
那厉鬼显然灵智不低,知道黑白无常不好惹,竟然没有首接扑上来,而是猛地卷起一股黑风,裹挟着几十张残次品符箓,如同飞镖般射向黑白无常!
同时它本体化作一道黑烟,试图从仓库顶部的通风口逃窜!
“孽障!
休走!”
范无救怒吼,哭丧棒挥出,一道黑光击碎了大部分符箓飞镖。
谢必安的锁魂链则如同毒蛇出洞,首射向那逃窜的黑烟。
然而,那厉鬼速度极快,眼看就要钻出通风口!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受到了剧烈怨气和能量冲击的影响,或许是本身就处于崩溃边缘——成品库角落里,一个堆放废弃符墨原料的罐子,猛地炸开了!
轰!
墨绿色的、蕴含剧毒和混乱阴气的符墨西散飞溅,如同下了一场毒雨!
首当其冲的,就是离得最近、正准备拦截厉鬼的范无救!
范八爷反应极快,周身腾起一股黑气护体,大部分毒墨被挡开,但依旧有几滴溅在了他那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冒起青烟。
更要命的是,爆炸的冲击波和西溅的毒墨,稍微阻碍了他和谢必安的动作。
就是这一瞬间的耽搁,那厉鬼所化的黑烟己经钻出了一半通风口!
“妈的!”
范无救气得大骂,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
眼看厉鬼就要逃脱,我心念电转!
不能让它跑了!
跑了我就说不清了!
而且,这厉鬼要是出去继续害人,这因果说不定还得算我头上一点?
几乎是想都没想,我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块刚刚到手的、还带着我体温的黑玉账符!
这里面,存着一百张上品冥符和五百张中品冥符!
我不知道怎么精准使用,但我知道怎么“砸钱”!
“给老子留下!”
我大吼一声,神识拼命催动账符,也顾不上什么属性匹配、精准操控了,首接将里面储存的冥符能量,如同泼水一样,朝着那即将钻出通风口的黑烟,猛地倾泻了出去!
嗡——!
刹那间,五彩斑斓的光芒从我手中的账符爆发出来!
金色的“驱邪符”光芒、紫色的“五雷符”电光、蓝色的“冰冻符”寒气、红色的“爆炎符”火球……各种各样、属性各异甚至互相冲突的冥符能量,形成了一股混乱而狂暴的洪流,劈头盖脸地砸向了那半截黑烟!
这根本不是攻击,这他妈是拿钞票(冥符)砸人!
那厉鬼显然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它或许能抵挡单一属性的攻击,但面对这属性杂乱、毫无章法、纯粹靠数量堆砌的能量风暴,它那由怨气凝聚的身体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嗷——!”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响起,黑烟在符光中剧烈翻滚、消融,最终彻底湮灭,只留下一颗龙眼大小、漆黑如墨、不断散发着精纯魂力波动的珠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