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点幽光,沉如万古寒渊,只是轻轻落下,便压得杨暨周身气血僵凝,连神魂都似被冻在了原地。
殿外风雨雷鸣骤然远去,隔了千山万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杂音。
殿内只剩下他自己那颗心,在死寂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胸腔生疼。
散落的念珠在冰冷地砖上微微滚动,发出细碎声响,每一颗都敲在他骤然绷紧的神经上。
他猛地眨眼,再眨眼。
青灯昏黄,光影摇曳。
那高踞神台之上的太上石像,宝相依旧庄严,慈悲俯瞰。
石雕的衣纹,石雕的胡须,石雕的掌心…一切都是冰冷坚硬的死物。
可那双眼——那绝不是石头的眼睛!
那里面有东西在流转,是星尘湮灭,是宇宙初开,是一种活了太久、看过太多之后沉淀下来的极致淡漠。
只是被那目光扫过,三魂七魄都仿佛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
那石质的嘴唇,似乎极轻微地,又动了一下。
并非错觉,那是一种近乎疲惫的牵拉,像是一座山峦厌倦了亘古的沉默,终于决定开口说话时带起的细微震动。
“……本座亲自教你。”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沉闷,清晰,带着石砾摩擦的质感,却又奇异地穿透风雨,首接钻进他的识海深处。
杨暨喉咙发干,每一个字都挤得无比艰难:“……祖师……显圣?”
他修行多年,诵经万遍,所求不过是窥得大道一丝真意。
可当神话中的祖师当真“活”了过来,用一种近乎倦怠的姿态打破常理,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惊骇与茫然。
那石像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往上扯了扯,像是一个凝固了千万年的冷笑。
“显圣?”
石音隆隆,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不过是听得烦了。
三千遍,夜夜如此,雷打不动。
你这小道士,道号无为,修行起来,倒是比那闹市的夯货还要吵闹。”
字字句句,如石锤砸落。
杨暨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他视若圭臬、奉为至宝的刻苦修行,在这“祖师”口中,竟成了…吵闹?
成了惹人厌烦的夯货之举?
一股冰寒彻骨的荒谬感顺着脊椎攀爬而上,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
那石像却不再多言。
一只石雕的手臂,原本自然垂放在膝上,此刻竟缓缓抬起。
动作滞涩,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岩石在自行断裂又重组。
那石指艰难地抬起,对准了殿下僵立的杨暨。
指尖,并无光华万丈,也无符箓流转。
只有一点极深极暗的微光,在石质指尖凝聚,仿佛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下一瞬,那点微光无声无息地脱离指尖,慢悠悠地飘向杨暨。
它速度不快,所过之处,连摇曳的灯焰都为之凝固,飞扬的尘埃定格空中,殿外咆哮的风雨声竟彻底消失不见。
时间,仿佛被那点微光吞噬了。
杨暨眼睁睁看着那点黑暗朝自己眉心飘来,想躲,周身气力却被无形之力锁死,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只能看着那点幽暗触及皮肤——冰凉。
并非表面的寒冷,而是一种彻骨穿髓、首透神魂深处的绝对冰凉。
眼前的一切景象——神像、大殿、青灯——瞬间扭曲、破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那黑暗并非空无,其中有亿万难以理解的符文如洪流般奔涌呼啸,有星辰生灭、界域崩毁的宏大景象一闪而逝,更有无数破碎的道音、扭曲的法则碎片,疯狂地涌入他的识海。
庞杂、混乱、浩瀚、古老。
根本不是经文所能承载的秩序与道理,而是一种***裸的、未经任何修饰的“道”之本源,粗暴地呈现在他眼前。
“呃啊——!”
剧烈的痛楚从灵魂深处炸开,仿佛头颅要被这些汹涌而至的碎片撑爆。
他闷哼一声,抱住头颅,整个人蜷缩下去,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道袍。
那浩瀚的洪流持续冲击着他的意识,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碾碎。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崩溃湮灭之时,一切异象骤然消失。
痛苦潮水般退去。
他瘫软在蒲团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起。
殿外风雨声重新涌入耳中,青灯依旧摇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惊雷下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识海里,多了一些东西。
一些破碎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轨迹,一些冰冷而原始的法则碎片,与他过去所诵所学的一切经文截然不同,格格不入,却又隐隐指向某种更为深邃的本质。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神台。
太上石像静静矗立,眼眸低垂,嘴角微扬,恢复了那亘古的慈悲与淡漠。
仿佛那抬起的石臂,那点出的手指,那石质的语音,都从未存在过。
只有满地散乱的念珠,和他体内那翻天覆地、几乎要炸开的汹涌气机,以及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冰冷浩瀚的碎片,在无声地证明——无为道途,己断。
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