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全村所有的狗对着我家狂吠三天三夜不肯停歇。族长说我身负妖邪,克死娘亲,
应当沉塘。奶奶跪在祠堂前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才换来我一条活路。
她在我脖子上挂了块祖传的玉佩,叮嘱我永远不可取下。十八年平安过去,
直到隔壁村提亲的队伍抬着花轿上门。那晚玉佩突然碎裂,
我从镜中看见——我的新娘没有脸。---天黑得像是泼翻了的浓墨,
连最后一点星子都被吞没了。我们这村子,窝在山坳坳里,一到夜里,
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卷着后山那片老林子的呜咽。可十八年前我落地的那个晚上,
静是被彻底撕碎了的。不是一声两声,是全村所有的狗,黑的、黄的、老的、小的,
全都挤在我家那破篱笆院子外头,脖子抻得老长,对着我那刚没了气息的娘,
还有浑身血污、嗷嗷待哺的我,发了疯似的狂吠。那叫声,不是看家护院的凶悍,
也不是见了生人的警惕,那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战栗的尖嚎,一声叠着一声,
一声高过一声,搅得整个村子三天三夜没得安生,仿佛不把心肺肠子都呕出来,就绝不罢休。
第四天头上,狗叫声哑了,不是停下来,是活活累哑的。族长老太公被两个后生搀着,
站到了我家院门口。他那张老树皮似的脸,在稀薄的晨光里透着青灰。他隔着门板,
没看我那刚用破草席卷了的娘,只盯着被奶奶死死搂在怀里的我,枯柴般的手指抬起来,
虚虚一点,声音像是从坟窟窿里刮出来的:“妖邪降世,克死血亲,留不得……沉塘。
”“沉塘”两个字,砸在地上,带着水底淤泥的腥冷气。我奶奶,那时头发还没全白,
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闷响。她没求饶,没辩白,
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把额头往那祠堂门口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上磕。
起初是沉闷的“咚”、“咚”,后来就带了湿漉漉的粘腻声。血从她额发间淌下来,
糊住了眼睛,顺着鼻梁流进嘴角,她也不擦,就那么磕着,直到那青石板上洇开一小滩暗红,
直到她面前站着的那些族老们,眼神从冰冷厌恶,慢慢转成了某种混杂着忌讳和不安的闪烁。
最后,是老太公闭了闭眼,极其厌恶地挥了挥手,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罢了!
看在你这点骨血……和你林家列祖列宗面上……”他顿了顿,
浑浊的眼睛钉在我奶奶血肉模糊的额头上,“活罪能饶,但这孽障,须得镇着。
把你林家祖传的那块‘守玉’拿出来,给他戴上。记住,玉在人在,玉离人亡。更要紧的是,
这玉,一旦戴上,至死不可离身!若有违逆,不必再来见我,直接绑了石头,
扔进后山黑龙潭!”那块玉,就这样挂到了我脖子上。触肤是一片冰凉,沉甸甸地贴着胸口,
像一小块凝固了的深潭水。玉是青白色的,雕着看不懂的古老纹路,
中间一道天然的赭红色细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自那以后,奶奶看我的眼神,
总是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深不见底的忧虑,远比看一个寻常没了娘的孩子,
要复杂千倍万倍。她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叮嘱,声音低哑,
带着血沫子般的锈气:“业娃子,听着,这玉,是保命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
睡觉、洗澡、哪怕天塌下来,都不准取!听见没有?不准取!
”我就在这块玉和奶奶的目光双重禁锢下,在这村子边缘,活了下来。村里的小孩见了我,
要么远远躲开,要么就捡起石子泥块丢我,嘴里喊着“妖怪崽”、“丧门星”。
只有东头瞎眼的老篾匠,有时会摸着我的头,叹口气,
嘟囔一句:“造孽啊……”日子水一样流过,波澜不惊,转眼就是十八年。
我几乎快要忘记脖子上这块玉的沉重,快要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没了娘的乡下少年。
直到前几天,山那边赵家屯的赵媒婆,扭着她那水桶腰,脸上堆着腻人的笑,
踏进了我家门槛。“哎哟,林奶奶,天大的喜事临门咯!”她那尖亮的嗓子,
把我家那间昏暗的土坯房都震得簌簌落灰,“赵家屯最殷实的老赵家,看上你们家业娃子啦!
就是他家的闺女,赵小玉!那姑娘,啧啧,可是我们屯里的一枝花,又水灵又贤惠,***大,
好生养!人家说了,不看家世,不嫌……呃,就看中业娃子人老实肯干!聘礼都备齐了,
只要你们点头,花轿立马就抬过来!”奶奶当时正坐在灶膛前烧火,
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明暗不定。她没像寻常人家听到喜讯那样露出笑容,
捏着火钳的手,指节绷得发白。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赵媒婆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才抬起眼,目光浑浊地扫过我,又落回媒婆身上,声音干涩:“赵家……是好人家。
小玉那孩子……也好。只是,我们业娃子,命硬,怕是……”“哎哟喂!我的老姐姐!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信那些个老黄历!”赵媒婆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
“人家赵家不信这个!就说这婚事,成不成吧?”奶奶最终还是点了头,
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没再看我。从那天起,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不再是纯粹的厌恶和恐惧,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甚至……一丝隐秘的怜悯?
他们聚在村口老槐树下,压低了声音议论。“赵家屯……离后山那片老林子,
可近得很呐……”“老赵家那闺女……好像很少见人出来走动?”“啧,林家这业娃子,
这命数……唉,谁知道是福是祸……”这些窃窃私语,像阴沟里的湿气,
无声无息地渗进我骨头缝里。成亲的日子定得仓促,就在三天后。奶奶变得更加沉默,
常常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或者半夜里,摸到我床边,伸出枯瘦的手,
确认那块玉还好好贴在我胸口,那力道,掐得我生疼。今夜,就是迎亲的前夜。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咽着,卷着砂石打在窗纸上,噗簌噗簌响。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晃,在墙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黑影,张牙舞爪。
我心里乱得很,那股从赵媒婆上门就开始堆积的不安,此刻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
越收越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脖子上的玉佩,不知怎地,不再是往常那种温凉的触感,
反而变得一阵阵发烫,烫得皮肉都隐隐作痛,那热度,竟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坐立难安。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屋里那面唯一的旧铜镜前。镜子边缘锈迹斑斑,映出的人影也模糊不清,
带着昏黄的暖色。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因为连日来的心神不宁,显得有些憔悴,
眼底带着青黑。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移,落在胸口。那块青白色的守玉,
正紧紧贴在我的肌肤上。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骇然看见,
玉身里面那道原本静止的赭红色细痕,此刻竟像活物一样,在缓缓蠕动!而且,玉的表面上,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细极细的裂纹,像蛛网般蔓延开来!我头皮一阵发麻,
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奶奶的话言犹在耳——“玉在人在,玉离人亡!
”“至死不可离身!”怎么会这样?就在我死死盯着镜中玉佩,浑身血液都快要冻住的时候。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从我胸口传来。像是一根冰针,
猝然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浑身一僵,眼睛猛地瞪大。镜子里,
我胸前那块祖传的、被视为性命根本的守玉,就在我眼前,毫无征兆地,
崩裂成了三四块碎片!它们失去了光泽,变成几块普通的、灰败的石头,从我胸前滑落,
只有系着它的那根褪色红绳,还空空地套在我脖子上。玉……碎了。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老太公冰冷的声音,奶奶淌血的脸,交替闪过。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
瞬间缠缚住我的四肢百骸。几乎是在玉佩碎裂的同一刻。
“吱呀——”我那扇只是虚掩着的房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地推开了。门外,
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脚步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那门,兀自敞开着,
像一个沉默的、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风从门口灌进来,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挣扎了几下,
倏地——熄灭了。眼前骤然一黑。短暂的失明后,眼睛勉强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暗。
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天光,我看见,一个身影,
正静静地站在房门入口处。高挑,纤细。穿着一身刺目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着的凤凰图案,
在绝对的黑暗中,竟隐隐泛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微光。那是我明天将要迎娶的新娘,
赵小玉。她来了。在迎亲的前夜,以一种完全不合礼数、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
出现在了这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嫁衣的宽大袖口和裙摆,
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微微晃动着,像是有自己的生命。我的呼吸窒住了,喉咙发紧,
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脚冰凉,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象征着喜庆吉祥的红色,
融在死亡的黑暗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妖异。她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挪了一步。
没有脚步声。仿佛她的脚根本没有沾地。黑暗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脸孔的位置,似乎笼罩在一团更加深邃的阴影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脂粉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泥土腥气的味道,
随着她的移动,幽幽地飘了过来,钻入我的鼻腔。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她还在靠近,
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如同鬼魅滑行。越来越近。近到我能看清她嫁衣上,
金线凤凰振翅欲飞的细节;近到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毫无活人应有的温热,
反而带着地窖般阴寒的气息;近到……我们之间,只剩下不到三步的距离。她停了下来。
正对着那面昏黄的旧铜镜。我也正对着镜子。镜面,像一块被遗弃的、模糊的时光碎片,
忠实地映照出眼前的景象。映照出我惊恐到扭曲的脸。
映照出她那一身红得滴血、红得妖异的嫁衣。以及……镜子里,那顶本该是凤冠之下,
新娘脸庞的位置。空的。不是模糊,不是昏暗。是空的。一片平滑。什么都没有。没有青丝,
没有额头,没有眉眼口鼻。没有脸!只有一片虚无的、惨白的、如同剥壳鸡蛋般的空白!
那顶华丽沉重的凤冠,就那么突兀地、直接地,戴在一片空无之上!
“嗬——”一口冷气猛地倒灌进喉咙,呛得我肺叶针扎般剧痛。血液刹那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浑身冰窖般的寒冷。我想尖叫,
喉咙却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我想后退,
双腿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深陷在最粘稠的梦魇沼泽里,动弹不得分毫。镜子里,
那片空白的脸庞,正对着我。明明没有眼睛,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一道冰冷、粘腻、充满非人恶意的“视线”,穿透了镜面,牢牢地锁定了我。
它……在“看”我。那无面的新娘,静静地立在昏黄的镜中,嫁衣的红,
在黑暗里泅开一团不祥的浓郁。凤冠垂下的珠串,纹丝不动,仿佛不是悬在空中,
而是直接从那片虚无的脸上长出来。没有口鼻,没有眉眼,
只有一片光秃秃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空白。可那被注视的感觉,却尖锐得像冰锥,
一下下凿刮着我的神经。它……在笑。我分明“感觉”到,那片空白后面,有什么东西,
正在无声地、扭曲地咧开了嘴。动!动啊!快动啊!我在心里疯狂地嘶吼,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舌尖甚至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那是牙龈被咬破的血。可我的身体,
我的四肢,像是早已不属于我,被冻僵,被钉死在这方寸之地。
唯有胸口方才玉佩贴着的地方,那一小片皮肤,还残留着玉石碎裂前诡异的灼烫感,
此刻却与周身刺骨的寒冷形成骇人的对比。那无面的东西,又向前飘了近半尺。没有脚步声,
只有嫁衣绸缎摩擦发出的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毒蛇游过枯叶。
那股混杂着劣质脂粉和湿土腐朽气息的味道更浓了,几乎凝成实质,堵住我的口鼻。
它抬起了一只 hand.苍白的,纤细的,指甲上却涂着同样鲜红欲滴的蔻丹。那红色,
红得妖异,红得刺眼,仿佛刚刚浸饱了鲜血。那只手,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仪式感,
伸向它自己那片空白脸庞的下方,大约是本该是嘴巴的位置。然后,它的指尖,
那鲜红的指甲,抵住了那片空无的“脸皮”。轻轻一划。像是有一支无形的笔,
蘸着最浓的墨,在那片空白上,勾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一道嘴角。那嘴角是上扬的。
是一个笑容。一个僵硬、刻板、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彻骨恶意和嘲弄的笑容。
它在对自己“画”出一个笑!“嗡——”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弦,彻底断了。
极致的恐惧冲垮了僵直的堤坝,求生本能如同岩浆般轰然爆发!“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这死寂的夜里炸开。
我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肘和后背传来剧痛,
但这疼痛反而***了麻木的神经。逃!必须逃出去!我手脚并用,几乎是翻滚着,
像一条濒死的狗,疯狂地向后蹭去,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眼睛死死瞪着镜子的方向,不,是瞪着那个已经从镜前缓缓转过身,
那片空白脸庞正正对着我的“东西”!它没有追来。它只是站在那里,
“看”着我仓惶狼狈的挣扎。那道被“画”出来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而固定。
我猛地调转视线,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门的方向。奶奶!去找奶奶!刚冲出房门,
踏入外面更深的黑暗,差点一头撞上一个人。是奶奶!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瘦小的身影在夜风中微微佝偻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什么东西,看不清。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稀薄的月光下,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她没有看我,
那双浑浊却此刻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充满刻骨仇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盯着我那扇敞开的房门,盯着门内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以及黑暗里,
那一抹静止的、鲜艳的红。“业娃子,”奶奶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压得极低,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狠厉,“站到我身后来。别看它眼睛……如果它有的话。
”我连滚爬爬地缩到奶奶身后,双手死死抓住她粗布衣衫的后摆,
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直到此刻,近距离看着奶奶的背影,我才发现,
她不仅手里攥着东西,脚下,门槛外,还洒了一圈细细的、泛着微弱银光的粉末,
像是碾碎了的某种矿物,隐隐构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将我们护在身后。门内的无面新娘,
依旧静静地站着,隔着那一道门槛,与奶奶对峙。它那片空白的脸,微微偏了偏,
像是在“打量”奶奶,以及她脚下那圈微光。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尘土枯叶,
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不知哪家的狗,极其短促地呜咽了一声,随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再无动静。整个村子,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滚出去。”奶奶开口了,声音不大,
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无面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它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只刚刚“画”出了笑容的手,鲜红的指甲,指向了我们。不,
是指向了奶奶身后的我。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潮水般涌来,
穿透了那圈银粉的界限,让我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快要凝固。奶奶猛地踏前一步,
挡在我身前,隔绝了那根手指的方向。
她将手中紧攥的东西朝前一扬——那是一把混合着糯米和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钱,
劈头盖脸地朝着门内的红色身影撒去!“噼啪!”糯米打在嫁衣上,
竟然爆开细小的、如同火星般的金芒!那无面新娘的身形,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扰乱。它身上那股阴寒的气息,骤然暴涨!“呜——!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尖锐凄厉的嘶鸣,猛地从它那片空白的脸庞位置爆发出来!
那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来的声音,更像是直接在我和奶奶的脑子里炸响!我痛苦地捂住耳朵,
感觉耳膜都要被撕裂。院子里陡然刮起一阵旋风,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奶奶枯瘦的身体在风里摇晃了一下,却死死钉在原地,嘴里开始急速地念诵着什么,
那语调古老而拗口,带着一种驱邪镇煞的力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沉重的石块,
砸向那红色的身影。那无面新娘,在奶奶的念诵和那把混合物的作用下,似乎被激怒了。
它那身大红嫁衣无风自动,疯狂地鼓荡起来,像一面招魂的幡。它向前迈了一步!
一只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踏出了房门,踩在了奶奶洒下的那圈银粉之上!
“嗤——”一声轻微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
那银粉接触到他鞋底的地方,猛地亮起一簇刺目的白光!无面新娘的身形剧烈地一颤,
那凄厉的脑内嘶鸣变得更加高亢、愤怒。它猛地缩回了脚,那片空白的脸庞,
似乎更加“专注”地“盯”住了奶奶。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奶奶的念诵声越来越急,
额头青筋暴起,汗珠混着血污是之前磕头留下的旧伤?还是新伤?从她鬓角滑落。
她握着不知何时又摸出来的一把桃木小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而那无面新娘,就站在门槛内,
那片空白的脸庞在黑暗与银粉微光的交织下,变幻着诡异的光影。它不再试图硬闯,
但那股冰冷、怨毒的意识,却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我们。它在等待。
它在消耗。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突然,远处,极其遥远地,
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鸡鸣。“喔——”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一道无形的敕令。
门内的无面新娘,身形猛地一顿。它那片空白的脸庞,最后一次“转向”我,
那道被画出来的僵硬笑容,似乎加深了。然后,它向后退去。如同它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红色的身影,融入了房门内的黑暗里,消失不见。那扇被推开的房门,在我们眼前,
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地、无声地,重新合拢。“哐嗒。”一声轻响,
门闩似乎自己落回了原位。院子里那诡异的旋风停了,飞沙走石落下,死寂重新笼罩。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冰冷和那淡淡的腐臭味,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奶奶身体一晃,
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我慌忙伸手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她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奶……奶奶……”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奶奶靠在我怀里,急促地喘息着,
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是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更深、更沉的绝望。
“它……只是暂时被逼退了……”奶奶的声音虚弱得像游丝,
“守玉碎了……它……它一定会再来……”她的目光,
落在我空空如也、只剩一根红绳的脖子上,那眼神,让我浑身发冷。
“业娃子……”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用尽最后的力气,
一字一顿地说,“天亮……天一亮,你就走!离开村子,往东边跑,别回头!
去找……去找你娘留下的……”话未说完,她头一歪,彻底晕死在我怀里。“奶奶!奶奶!
”天光,是挣扎着透出来的,灰白,冰冷,没有一丝暖意。我抱着昏迷不醒的奶奶,
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的血液像是冻住了,又像是在灼烧。脖子空空荡荡,
只有那根褪色的红绳,提醒着我昨夜守玉崩碎、无面临门的恐怖。奶奶最后那句话,
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耳膜深处——“天一亮,你就走!离开村子,往东边跑,别回头!
去找……去找你娘留下的……”娘留下的?留下什么?我从未见过我娘,
家里也几乎没有她的任何遗物。奶奶对此讳莫如深。怀里的奶奶轻轻抽搐了一下,
发出一声痛苦的***,眼皮艰难地颤动,却没能睁开。她的脸色灰败,
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我不能丢下她!绝不能!
“业娃子……”一声沙哑、带着惊疑不定的呼唤,从院门口传来。我猛地抬头,
是住在隔壁的根生叔。他挑着水桶,显然是早起要去井边,此刻正瞪大了眼睛,
惊骇地看着我家院门——那门上,
赫然留着几道清晰的、仿佛被什么尖锐物事抓挠过的乌黑痕迹,
还有地上洒落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银粉和糯米,以及瘫坐在地、状若疯魔的我,
和昏迷不醒的奶奶。“根……根生叔……”我喉咙干涩,声音嘶哑。根生叔放下水桶,
几步跨进来,蹲下身探了探奶奶的鼻息,脸色更加难看。“这是咋了?
昨晚……昨晚我好像听见你家有动静,
还有狗叫得邪乎……没敢起来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忌讳,
扫过我家那扇紧闭的房门,又落在我空荡荡的脖子上,“你的玉……”“碎了。”我哑声说,
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席卷而来。根生叔倒吸一口冷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怕的判决。
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了两步,仿佛我是什么瘟疫源头。
“业娃子……你……你……”他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院子,
连水桶都忘了拿。我知道,消息会像风一样传遍全村。果然,没过多久,
零星的村民开始出现在我家院子外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眼神里有恐惧,有厌恶,
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诡异释然。没有人上前帮忙,没有人询问一句。他们只是看着,
像看着一座即将喷发、或者已经喷发过的火山,唯恐避之不及。太阳完全升起来,
驱不散笼罩在我家上空的阴霾,也暖不了我冰冷的四肢。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将奶奶半抱半拖地弄回了她的屋里,安置在炕上。打来冷水,
用布巾擦拭她额头上干涸的血污和冷汗。她的手冰凉,脉搏微弱而混乱。必须去找郎中!
我冲出院子,无视那些围观者惊恐的退避,朝着村东头郎中的家跑去。郎中家的门紧闭着。
我用力拍打:“陈郎中!陈郎中!开开门,我奶奶不行了!”里面沉寂了片刻,
然后传来陈郎中老婆带着哭腔的声音:“业……业娃子,
你回去吧……我们家当家的……他……他昨晚上染了风寒,起不来床了……你,
你另请高明吧!”染了风寒?昨天傍晚我还见他好端端的在村口和人闲聊!我的心沉了下去,
像坠入了无底深渊。他们怕我,怕沾上我带来的“不干净”。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沿途遇到的村民,无一例外地迅速躲开,仿佛我是行走的灾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