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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发表时间: 2025-10-26

1 序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突兀地亮起,嗡嗡的震动声像一只不安的飞虫。我划开解锁,

家族微信群里,一条简短的消息凝固在屏幕中央,来自表叔:“我爸爸晚上八点过世了。

”字很平静,没有表情,没有赘言。但我知道,屏幕那头的世界,已经塌陷了一角。

叔公久病卧床,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天是悬在头顶的、迟早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们无数次在探望后低声交谈,预设过这个结局。可当它真正以文字的形式,

冰冷而确定地呈现在眼前时,那种“终究来了”的实感,依然带着尖锐的突刺,

扎得人心头一抽。群里短暂的静默后,开始零星跳出回复。

“节哀”、“保重身体”、“一路走好”……相同的字符,来自不同的亲人,

在数字空间里筑起一道单薄的、试图相互依偎的堤坝。我们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这句话没人说出来,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天,

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节奏将被彻底打乱,

所有人的行动都将被纳入一套古老而严谨的程序——按照闽南的风俗,送叔公最后一程。

2 老家的祠堂闽南这片土地,族群的记忆往往比个体的生命更绵长。大部分族人的先祖,

都是在唐末战乱时期,背负着行囊与牌位,从中原故土辗转南迁至此。为了铭记源头,

许多老房子的门楣上,都会郑重地镌刻着“XX衍派”、“XX传芳”的字样。

那不仅是姓氏的标识,更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通往历史深处的精神脐带。记住来源,

自然也保留了来源地的礼仪。闽南的丧葬习俗,据说就保留了不少来自大唐的遗风,

庄重、繁复,甚至带着些许难以理解的执拗。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而言,

这套仪式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一种刻入骨血的惯性,一种面对死亡时,

集体无意识构筑的秩序,用以安抚生者的惶惑,并赋予逝者最终的尊严与归宿。

人即将过世时,要移入祠堂;若已过世,则需尽快拾回。在自己血脉开始的地方结束,

像一个闭环,兜兜转转一生,最终在此画下句点。这被视为一种圆满。叔公走得突然,

未能如愿在祠堂内咽下最后一口气。但规矩不能废,当晚,族中四位身强力壮的同宗叔伯,

动作轻柔而稳定,用一张崭新的凉席,将叔公从家中一路稳稳地抬进了祠堂。

他们的脚步很沉,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仿佛承载着不止一具躯体的重量。

祠堂是三进式的老建筑,经过历代修葺,梁柱上的朱漆虽已斑驳,但飞檐翘角的气势仍在。

夜风中,檐角的风铃偶尔发出清冷的脆响。大厅里,

早已有人挂起了一片巨大的、金黄色的绸缎幕布,它将大厅一分为二。幕布之内,

是临时布置的灵堂,叔公安静地躺在那里,头朝内,脚朝外,

脸上盖着白色的帕子;幕布之外,是我们这些守夜亲属的休息区。这片耀眼的金黄,

成了一道森严的界限。它阻隔了生与死,划分了凡俗与神圣。幕布的那一边,

是列祖列宗和刚刚加入他们的叔公;这一边,是我们这些尚在人间徘徊的子孙。从今往后,

叔公也将成为幕布后庇佑我们的先人之一,接受我们的香火与祭拜。消息像投入静水的石子,

涟漪扩散开来。各方亲戚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即便此时已是深夜。

汽车的引擎声、摩托车的刹车声、急促的脚步声、低沉的交谈声,打破了村庄惯有的宁静。

祠堂内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叔公享年七十一岁。在过去,这已是“古来稀”的高寿,

算得上是“喜丧”。何况他已被病痛折磨多年,离去,某种程度上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大家嘴上这样宽慰着,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因此减少分毫。表叔作为嫡长子,

是这场丧事的主心骨。他强撑着精神,在幕布外招待着闻讯而来的亲友,递烟,倒茶,

下来的流程:报丧、买水、置办寿衣、联系师公、确定入殓时辰……每一项都有严格的规矩,

容不得半点差错。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仿佛一夜间老去了许多。

表嫂则跪在灵堂内的草垫上,守在叔公身旁。她面前是一个沉甸甸的瓦盆,

里面盛满了印着往生咒的金文纸。她一张一张,慢而有序地将纸钱投入盆中跳跃的火焰里。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她嘴里低声念叨着,是闽南语,絮絮叨叨的,像在拉家常,

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嘱托:“阿爸,安心去吧,路上不要回头,不要牵挂……这些盘缠您收好,

路上打点……”纸钱化作灰黑的蝶,在热流中盘旋上升,仿佛真能将生者的思念与祈愿,

传递到那个未知的世界。八岁的表弟,还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只觉得祠堂里突然来了好多人,很热闹。他穿着小小的孝服,在人群的腿缝间钻来钻去,

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偶尔想跑到幕布后面去看看爷爷,总被眼疾手快的大人轻声喝止。

他的无忧无虑,与整个祠堂沉痛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种真实的生命图景——死亡的一端是寂静的终结,另一端是喧闹的延续。

这一夜,无人入眠。大家都或坐或站,默默地望着那片金黄幕布的方向,没有人高声说话,

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师公偶尔响起的诵经声、以及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香烟缭绕,弥漫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变得粘稠而滞重。

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种既定的轨道上快速推进着,报丧、设灵、守夜……步骤清晰,条理分明,

仿佛一套演练过无数次的古老剧本,而我们,只是按部就班登台的演员。这种感觉很奇异,

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似乎这一切,在时光的长河中,早已重复了千遍万遍。

3 入殓守夜后的次日,天色是浑浊的灰白。祠堂里彻夜未熄的灯光,

在晨曦中显得疲惫而黯淡。表叔和几位家中长辈,眼中布满血丝,

与宗祠专门负责红白事的师公围坐在一起,面前摊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老黄历。

选择吉时是头等大事。入殓、出殡、落葬,每一个环节的时辰都关乎逝者能否安稳上路,

也影响着生者未来的运程。他们低声交谈着,

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干支八字和宜忌事项上缓缓移动,神情专注而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隔夜茶水的涩味和浓重的烟味。可能是彻夜未眠的缘故,

每个人的脸色都像被水浸泡过的纸张,泛着青黄,悲伤在这种生理性的疲惫衬托下,

显得更加具体而微。陆陆续续地,不仅有我们本支祠堂的亲戚,

更有从更上一级的大宗祠赶来吊孝的人们。他们带着花圈、挽联,在灵堂前恭敬地上香,

鞠躬,与表叔低声交谈几句,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宗族社会的网络,

在此时展现出它强大的凝聚力与温情。叔公依旧静默地躺在幕布之后的灵床上,

仿佛只是睡着了。家中女眷们轮流进去守灵,继续着烧金文纸的工作。她们的声音压得更低,

几乎是气声,对着再也无法回应的叔公,

诉说着平日里羞于出口的牵挂、愧疚、或是未尽的叮嘱。“阿爸,

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阿爸,不要舍不得花钱”、“阿爸,

保佑阿明读书聪明……”一句句,一声声,是生者与逝者最后、最私密的告别。

眼泪滴落在燃烧的纸钱上,瞬间蒸腾起一小股带着咸涩气味的水汽。最终,

时辰定下来了:第三日早上十点整,入殓。第三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便按照吩咐,

为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利是封。她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装入一小撮晶莹的糯米,几粒粗盐,

封好口,郑重地递给我,叮嘱我一定要贴身放好。“盐米辟邪,能挡阴煞之气。

”她语气严肃。我虽然受过现代教育,深知唯物主义的道理,但在此刻的氛围下,

还是顺从地将红包塞进了上衣内侧口袋,仿佛真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对抗未知恐惧的力量。

到达祠堂时,已接近十点。或许因为恰逢周日,前来送行的人比前两日多了不少,

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多沉默着,相互间只用眼神示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的焦灼。

十点整,仪式开始。主持的师公身穿暗色道袍,头戴法冠,手持引魂铃,站在灵床前,

开始用悠长而古怪的调子诵念经文。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像是一种与另一个世界的加密通话。表叔、表弟以及家中近亲的女眷们,齐齐地跪在灵堂前,

低着头,背影僵硬。就在这时,一位负责协调事宜的堂伯走到我身边,

面露难色地低声说:“阿斌,师公算了时辰和生肖,你……今年冲煞,不能参与入殓,

先到外面避一避吧。”我愣了一下,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瞬间涌上心头。我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风俗的力量在此刻大过天。我默默地退出人群,

走到了祠堂外的院墙边,和其他几位同样因“冲煞”而回避的亲戚站在一起。

隔着敞开的大门,我能听到里面师公诵经的声音愈发急促,夹杂着铃铛清脆的摇响,

以及一些模糊的指令声。我想象着里面正在进行的仪式:亲人们最后一次为叔公整理遗容,

擦拭身体,穿上层层叠叠的寿衣,

然后将那枚据说能让他顺利渡过冥河的“噙口钱”放入他口中,最后,众人合力,

将他小心翼翼地抬入那具早已备好的、散发着木材和油漆味道的棺椁中……这一切,

我都只能想象。似乎过了很久,里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人群开始松动,

师公率先缓步走了出来,神色肃穆。接着,表叔在家中年长者的指挥下,

开始给在场的每一位亲友分发东西——不是预想中的白花或黑纱,

而是几根干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稻草。几个年轻力壮的堂兄,

则提起了叔公生前常穿的几件衣物,以及他临终时躺卧、守夜时垫付的那张草席。这些东西,

即将被付之一炬。一群人,沉默地汇成一支队伍,在师公的引领下,

浩浩荡荡地向小镇边缘的海边走去。没有人说话,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在清晨空旷的街道回响。

阳光渐渐变得刺眼,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我们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海岬角落。

这里的沙地上,布满了一片片焦黑的焚烧痕迹,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烟火气。看来,

这里是约定俗成的“送草”之地。师公面向大海,再次开始念念有词,

仿佛在向海神、天公禀告此事,请求允许在此焚烧逝者遗物。然后,他示意我们,

将手中的稻草、衣物、草席,逐一堆放到那片焦黑痕迹的中央。很快,

一座由织物、稻草和回忆堆成的小山形成了。师公划燃火柴,丢入堆中。火焰起初很小,

迟疑地舔舐着干燥的稻草,发出细微的哔啵声。随即,火苗蹿升,包裹住那些衣物。

棉布、涤纶……不同的材质在火中呈现出不同的燃烧状态,

散发出混合着焦糊、腥臊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浓密的黑烟滚滚升起,

在海风的吹拂下扭曲、变形,像无数挣扎的魂灵。衣物上的颜色、图案,

在火焰中迅速碳化、消失,最终化为一堆扭曲的、带着火星的黑色残骸,和海风卷起的灰烬。

我怔怔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他穿过的衣服,他躺过的床席,

承载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气息的记忆载体,就在这短短十几分钟内,

如此简单、如此彻底地被抹去了。物理意义上的存在,原来可以如此脆弱,

如此轻易地归于虚无。回程的路上,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

师公给每人分发了一炷已经点燃的香和一张折成特殊形状的金文纸。

他要求我们按照年龄从长到幼排成一列长队,一路走,不准回头,不准让手中的香熄灭。

我自然排在了队伍的末尾,身后只跟着那个八岁的表弟。他依旧活泼,

觉得举着香走路很有趣,不时好奇地东张西望,偶尔还试图用香去烫路边的树叶。

他还不能理解,我们此刻手中这缕纤细的、不绝如缕的青烟,是正在为他的爷爷,

指引一条回家的路。他不知道,距离他永远失去那个会给他买糖、会用胡茬扎他小脸的爷爷,

只剩下最后几天了。队伍在乡间小路上蜿蜒前行。几十炷香,冒着相同的青烟,

在海风里努力维持着笔直的轨迹,仿佛一条若有若无的、连接着海边与祠堂的虚线。

这条由生者的意念和香烟构筑的通道,据说能引导刚离去不久、可能还在徘徊的魂魄,

顺利回归祠堂,不至成为迷失的孤魂。回到祠堂门口,师公早已准备好一盆清水,

水面上漂浮着几枝翠绿的芙蓉菊。他示意我们依次上前,

用这浸泡过芙蓉菊的水清洗双手和脸。芙蓉菊在闽南被称为“辟邪草”,

据说能有效祛除沾染的阴煞晦气。我仔细地搓洗着手指,冰凉的水***着皮肤,

带来一丝清醒。尽管内心对这套仪式抱有怀疑,但行动上,我依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回家的岔路口,我特意绕到一丛野生芙蓉菊前,摘下一小枝,依循着记忆中老人的做法,

在自己身前象征性地扫了三下,身后扫了四下,口中默念:“前三后四某代志。”然后,

我将口袋里那个装着盐米的小红包取出,用力扔向路边无人注意的杂草丛深处,

仿佛真的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随之丢弃。做完这一切,心头才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地,

步履也轻快了些,匆匆朝家走去。我并不知道每一个动作具体对应着什么深奥的义理,

也许它们早已在漫长的传承中丢失了原本的解释。但这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

是面对死亡这片未知海域时,前辈们总结出的、赖以渡舟的古老航图。跟着做,

或许不是为了求得什么,仅仅是为了在巨大的茫然和悲伤中,

抓住一点能够依循的、带有温度的传统,寻求一种心灵上的慰藉与安定。4 招魂第五天,

是整个仪式中最具神秘色彩,也最考验人精神韧性的一天。天色未明,凌晨四点多,

我就被闹钟唤醒。窗外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蓝,万籁俱寂。简单洗漱后,

我穿上素色的衣服,再次走向祠堂。还不到五点半,祠堂里已经聚集了所有的近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紧张感。今天,是真正送叔公启程远行的日子。

按照师公的解释,叔公刚走,魂灵尚且孱弱,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黄泉路上,

可能会孤单、会害怕、会受欺侮。因此,

我们需要去请回更早过世的先祖们——我的爷爷奶奶、曾祖父母,

以及其他叔伯先人——让他们像家族长辈带领晚辈一样,陪着叔公,

走完这最后、也最陌生的一段路。一位堂姑递给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丧服,

不是常见的麻布白袍,而是一种略显陈旧的、带着灰调的粉红色。我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过来。在闽南的丧服体系里,颜色是严格区分辈分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