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九年,冬。
京城大雪纷飞,掩盖了世间一切肮脏。
然而,皇城西北角的冷宫,却连这点虚假的洁白都吝于给予。
这里的空气似乎永远凝固着,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药渣的苦涩,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死寂味道。
殿内更是阴冷刺骨,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
蛛网在剥落的墙角肆意蔓延,地砖缝隙里渗着经年不散的潮气。
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窄小的高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囚衣早己看不出原色,灰败、肮脏,紧紧裹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躯体。
曾经名动京华、才情艳绝的靖安侯府嫡长女方棠,此刻形容枯槁,乌发如草,随意绾着,几缕散发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只有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不甘与滔天恨意,如同濒死孤狼最后的凶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个尖细、阴阳怪气的嗓音突兀地划破了死寂,如同钝刀刮过骨头,令人不适。
一个穿着半旧内侍服、面色蜡黄、嘴唇削薄的小太监,正站在殿门处,手里展开一卷明黄的诏书。
他身后,隐约可见两名身着甲胄、面无表情的宫廷侍卫,如同冰冷的雕塑。”
……侯府方氏女方棠,性行乖戾,善妒成性,在册封太子妃之事上,构陷忠良之后康氏幽幽,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后查,其父靖安侯方峥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方氏女亦早知其情,包庇纵容,意图谋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方棠的心脏。
善妒?
构陷?
包庇?
谋逆?
哈!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好恨!
恨自己识人不清,错把毒蛇当亲眷,错将豺狼作良人!
那个在她面前永远柔弱善良、垂泪诉说寄人篱下之苦的表妹林栖!
是她,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恶毒的谎言,一步步将她引入陷阱,窃取她的信任,夺走她的一切!
是她,在太子妃甄选的关键时刻,设计构陷,让她背上”善妒“与”构陷忠良“的罪名!
那个与她青梅竹马、曾山盟海誓的未婚夫文耀君!
是她,为了攀附权贵,为了尚书府的前程,毫不犹豫地与林栖合谋,将所谓的”证据“呈上,亲手将她推入深渊,踩着她方家的累累白骨,步步高升!
如今,他该是春风得意,准备迎娶新的高门贵女了吧?
还有那骄纵跋扈的康幽幽,一首视她为眼中钉,此刻定然在拍手称快!
那愚蠢无知的文浅浅,平日里没少对她冷嘲热讽,如今更是得意忘形了吧!”
……罪不容赦,念其曾为侯府贵女,免去凌迟之刑,赐……鸩酒一杯,钦此——“小太监念完诏书,脸上带着程序化的冷漠,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示意身后一个小内侍,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冰冷的玉杯,里面盛着褐色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液体。”
方大小姐,请吧。
别让奴才们为难。
“小太监尖着嗓子催促,眼神飘忽,不敢与方棠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对视太久。
鸩酒?
他们竟连让她死得更痛苦些都不肯!
不!
她不甘心!
她好恨!
恨意如同毒藤,早己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缠绕腐蚀。
她恨林栖的伪善,恨文耀君的寡情,恨康幽幽的狠毒,恨文浅浅的愚蠢!
更恨所有落井下石、见风使舵之人!
最让她痛彻心扉、日夜泣血的,是她连累了整个方家!
父亲一生戎马,忠君报国,却被污蔑通敌,落得个斩首示众、尸骨无存的下场!
母亲端庄贤淑,不堪受辱,一根白绫自缢于侯府佛堂!
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从,或被杖毙于阶前,或被发卖为奴,生死不知……这一切,都源于她的愚蠢!
她的轻信!”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方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得如同鬼魅。
她没有去接那杯致命的毒酒,眼中迸发出烈火般的恨意与决绝。
在小太监惊愕不解的目光中,方棠猛地抬手,狠狠将那玉杯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玉杯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西分五裂,褐色的毒酒泼洒开来,如同她支离破碎的人生和无法洗刷的冤屈。
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让她一阵反胃。”
你……大胆!
“小太监又惊又怒,指着方棠厉声喝道,”你想抗旨不成?!
“方棠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从自己枯草般的发间拔下了一支早己失去光泽、却依旧尖利的银簪。
那是她入宫时,身上唯一剩下的、还算体面的旧物,是母亲在她及笄时所赠,簪头曾镶嵌的明珠早己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银托和尖锐的簪身,冰冷地硌着她的掌心。
她紧紧握住那冰冷的簪子,眼中是燃尽一切的疯狂和怨毒。
她不要这样屈辱地、被动地死去!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刻下这血海深仇!”
林栖!
文耀君!
康幽幽!
文浅浅!
所有害我方家之人!
“她凄厉地嘶喊着仇人的名字,字字泣血,”我方棠,今日在此,以我心头热血立誓——“话音未落,她握着银簪的手猛地扬起,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噗嗤——“尖锐的簪尖穿透了单薄的囚衣和皮肉,深深扎入心脏!
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全身的每一处神经,比想象中更痛,更决绝!
鲜血,温热的、带着她无尽怨恨与不甘的血,立刻从伤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她破旧的囚衣,在她胸前晕开一朵触目惊心的、妖冶的血莲。
温热的液体流淌在冰冷的肌肤上,形成诡异的对比。
小太监吓得面无人色,”啊“地一声尖叫,连连后退,差点跌倒在地。
他身后的侍卫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方棠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抬起一只沾满了自己心头血的手,掌心粘腻温热,颤抖地指向阴冷的殿门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最恶毒、最刻骨的诅咒:”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生生世世,备受煎熬!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方棠定化作厉鬼,啖汝肉!
饮汝血!
叫你们……血、债、血、偿!
魂、飞、魄、散——!!
“声音凄厉,如同泣血的杜鹃,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生命和灵魂在呐喊,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冷宫之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猛地一软,力量如同潮水般褪去,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最后徒劳的跳动。
她向后重重倒在冰冷的、沾染了她鲜血的地面上。
最后的意识里,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双深邃冷冽的眼睛……端王,肖樾……他总是那般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为何最后想起的会是他?
他眼中的……是震惊,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罢了……都结束了……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只留下那以心头血写就的、刻骨铭心的诅咒,伴随着飞溅的血迹,在阴冷的宫殿中无声回荡,久久不散。
……”小姐!
小姐!
您醒醒啊!
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焦急的呼唤声伴随着轻轻的摇晃,将方棠从无边的黑暗与血腥中拉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