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2年1月1日,00:00:01。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会议桌上盛放冰水的玻璃杯外壁凝结的水珠。
紧接着是手腕下真皮扶手的细微纹理,以及环绕周身那属于中央空调系统几近无法察觉的低沉嗡鸣。
K的意识仿佛从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被猛然拽回,感官知觉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联合国安理会紧急会议室那标志性的环形会议桌,以及对面墙壁上由193面成员国国旗组成的巨大背景板。
柔和的顶灯光线洒在各国代表疲惫而严肃的脸上,每个人面前的屏幕上都显示着同一份文件——《2042全球气候合作框架最终草案》。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微苦香气与精英们身上昂贵古龙水混合的味道。
一切都无比真实。
因为就在一秒钟前,或者说在一个完整长达365天的“前世”里,他正站在NY时代广场的人潮中,看着巨大的水晶球缓缓落下,漫天彩纸飞舞。
他清晰地记得那刺骨的寒风,记得身边情侣的拥吻,记得倒计时人群爆发出的一声声欢呼,以及他自己心中那片死寂冰冷的绝望。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手腕之上,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块手表,他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时间,2042年12月31日,23:59:59。
接着就是永恒的黑暗…………而现在,时间是1月1日,零点刚过。
一段不属于此刻完整的未来一年的记忆,如同一部被强制灌输进大脑的幽灵电影,正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播放。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因果,都清晰得如同刀刻。
他记得,坐他左侧的F国代表,艾蒂安·德洛内,将在三周后因为一场突发的心脏病死在返回巴黎的航班上。
他记得,正慷慨陈词的M国气候特使,将在西月份被曝出与化石燃料集团的秘密交易,引发全球性的政治丑闻。
他记得这场看似充满希望的会议,最终会因为各国在碳排放配额上的根本分歧而再次陷入僵局。
这份草案,将成为2042年里无数被废弃的废纸之一。
记忆的洪流还在继续。
1月15日,MJL国吉大港,一场化工厂爆炸,死亡三千一百二十一人。
2月27日,中亚,因冰川融水分配问题爆发的武装冲突,一个全新的代理人战争泥潭。
4月,一种从未见过的新型禽流感病毒在东南亚出现,并在随后的两个月里席卷全球。
6月,亚马逊雨林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大火,其规模让过去所有的火灾都相形见绌……一桩桩,一件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精确地倒下,最终汇聚成那条通往2084年“大坍缩”那不可逆转的毁灭之路。
那是2025年一位顶尖科学家提出的理论,他认为在2084年之前……人类终将灭绝……原因就是……大坍缩!
而他,Dr. Kai Chen,陈凯,联合国气候预测特别委员会的首席建模师,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参与者,正坐在这里,亲身经历着这一切的起点。
“……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可以留给下一代的问题,”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的声音苍老而沉重,将K从记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2041年的极端天气事件己经为我们敲响了最后的警钟。
这份框架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个团结一致,为子孙后代负责的机会。”
他说得情真意切,但K只感到一阵阵的反胃。
这些话,他在“上一年”里己经听过无数遍。
言语,是这个即将崩塌的文明中最廉价的货币。
不行。
不能再这样。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如果他拥有未来的记忆,他是否就能改变这趟列车的终点?
“秘书长先生。”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大,但在这安静的会议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那个声音来自他自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看到了惊讶不解,以及一丝不悦。
在这个级别的会议上,未经允许的插话是严重的外交失礼。
K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肾上腺素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麻。
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时间去解释,也没有人会相信时间的循环。
他必须用他们能够理解,但又无法忽视的方式,来传达他的警告。
“陈博士?”
古特雷斯皱起了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警示。
“我反对这份框架,”K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因为它毫无意义。
它建立在一个完全错误的假设之上——即我们还有时间进行渐进式的改革。”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坐在他对面的E国大使,一个以冰冷和强硬著称的前克格勃特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
“陈博士,”M国特使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的模型是这份框架的基础。
如果你现在要推翻自己的工作,我建议你选择一个更合适的场合。”
“我的模型没有错,”K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试图从他们被政治和利益包裹的面具下找到一丝属于人类的共鸣,“错的是我们对时间的感知。
我们以为未来是一片充满可能性的迷雾,但实际上,它是一堵正在朝我们高速撞来的墙。”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第一枚炸弹。
“两周后,准确地说,是1月15日,MJL国吉大港的一家名为‘孟星化工’的工厂将会发生大规模氰化物泄漏和爆炸。
死亡人数将是三千一百二十一人。
原因?
一个老化的压力阀,以及当地监管部门的腐败。
这场灾难将污染整个卡纳普里河,导致下游数百万人的饮水危机。”
房间里一片死寂。
代表们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变成了震惊和荒谬。
K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八周后,2月27日,在费尔干纳谷地的伊斯法拉河段爆发军事冲突,因为上游冰川的异常融化导致了严重的水资源短缺。
这场冲突将迅速升级,E国和龙国将被迫介入,我们将迎来一个新的战争泥潭。”
“这太荒谬了!”
E国大使终于开口,声音冰冷,“陈博士,你是在这里散播战争谣言吗?
还是说你在MIT读博士的时候,也辅修了占星术?”
嘲笑声在房间里零星响起。
K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转向了世界卫生组织的代表。
“博士,我请求您立刻启动最高级别的紧急预警。
今年4月,一种变种禽流感病毒将在湄公河三角洲的一个养殖场出现。
它的潜伏期极长,传染性极强。
在我们现有的防疫体系反应过来之前,它就会传遍全球。
到7月份,死亡人数将突破一百万。”
他顿了顿,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们讨论的这些气候框架,这些碳排放配额,在即将到来的尸体和战火面前,就像是小孩子讨论沙滩城堡的颜色一样可笑!
我们的房子着火了,而我们还在争论窗帘的款式!”
“够了!”
秘书长古特雷斯猛地一拍桌子,年迈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威严,“警卫!”
K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结束了。
他看到了那些代表们眼中的情绪——怜悯、愤怒、警惕,甚至是一丝恐惧。
但没有一个人,哪怕一秒钟,流露出相信的神情。
他们只当他是一个在巨大压力下精神崩溃的天才科学家。
两名穿着蓝色制服的联合国警卫快步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的动作很专业,既有力又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克制。
“陈博士,你太累了,”古特雷斯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惋惜,“你需要休息。
我们会为你安排最好的医生。”
K没有挣扎。
他只是最后一次环视这个房间,将每一张脸孔深深地刻进脑海。
这些人,掌握着人类命运的权力,却被一套僵化的、短视的系统牢牢捆绑,像一群戴着镣铐的囚徒。
当他被带到门口时,他听到了身后会议恢复的声音。
“……我们继续讨论草案第三部分的修正案。
关于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技术援助……”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将那个充斥着谎言妥协和虚假希望的世界隔绝在外。
走廊里灯光明亮,冰冷的空气让他滚烫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失败了。
一次彻头彻尾可预见的失败。
他被带到一间休息室,警卫礼貌地站在门外。
房间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NY的璀璨夜景。
新年的烟火仍在零星地绽放,无声地在夜空中盛开然后寂灭。
K走到窗前,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车灯,它们像红细胞和白细胞,在城市的血管里奔流不息。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复杂但却浑然不觉自己正滑向深渊的有机体。
他抬起手,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一个年轻面色苍白的亚洲男人,眼中燃烧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疯狂和清醒。
他明白了。
对一个即将被洪水淹没的村庄而言,声嘶力竭的呐喊是无用的。
村民们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预言,他们只会把他绑起来。
要想拯救他们,唯一的办法,是在洪水到来之前,用他们无法拒绝的力量,强行把他们带到高地。
哪怕这意味着要打断他们的腿,要摧毁他们的房屋。
言语是无力的。
他需要的是行动。
K的目光穿过夜色,投向这座城市的深处,投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大脑似乎因为重生变得格外好使,他记得未来一年所有关键事件,他的脑子像变成了一个超级数据库,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这可能是上天给他的机会,既然无法说服牌桌上的玩家,那就利用自己知道的信息亲自下场,掀翻整个牌局……墙上的电子钟悄无声息地跳动着:2042年1月1日,00:27:14。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364天23个小时3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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