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林宇整个人都是懵的。
脚踩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端,每一步都那么不真实。
周全把他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是一种“好好干,我看好你”的期许。
林宇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心里却在滴血。
完了。
芭比Q了。
这剧本拿错了啊!
他忍不住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就管不住那张破嘴?
明明想的是辞职下海,去追逐改革开放的春风,注册几百个商标,囤几块地皮,倒腾一下国库券,随便搞搞,赚他个小目标,然后彻底躺平,享受上辈子没来得及享受够的枯燥人生。
可现在呢?
他不仅没能把自己成功“作”出体制,反而被推到了一个聚光灯下,还是市长亲自给他打的追光。
明天,他就要站在一群局长、主任面前,主讲他那份旨在自爆的“反动报告”。
这叫什么事?
这跟一个想安乐死的病人,被医生强行从病床上拖起来,告知他不仅身体倍儿棒,还被选中去参加奥运会,有什么区别?
林宇越想越是悲从中来,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孙猴子,以为自己一个跟头能翻出十万八千里,结果一抬头,发现自己还在如来的手掌心里。
而这位“如来”,还笑眯眯地对他说:小同志,我看你骨骼清奇,以后传经送宝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林宇只想说:我谢谢你啊!
他垂头丧气地走着,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去跟工商局的领导讲,要扶持个体户,搞活私营经济?那不是在打他们国营主导的脸吗?
去跟城管的领导说,要把乱糟糟的地摊贩子圈起来,给他们一个名分?那不是在否定他们过去“市容整治”的全部工作吗?
去跟税务的领导建议,给这些小商小贩减税免税?那不是在挖财政的墙角吗?
还有公安,体改委……
等等!
林宇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站在楼梯的拐角,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好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脑子里那锅沸腾的粥,似乎开始沉淀下来,一个清晰得可怕的念头,缓缓浮出水面。
对啊!
我为什么要怕?
我他妈为什么要觉得这是个绝路?
这分明是条康庄大道啊!
去给那些局长们讲我的思路,怎么把厂子搞破产,怎么让工人去摆地摊,怎么冲击他们引以为傲的“秩序”……这不正是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给我找麻烦的绝佳机会吗?
梁市长思想开明,愿意接受新事物,可不代表他手底下那帮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局长们也一样开明!
在那个年代,一个部门就是一个山头,一个局长就是一个山大王。
想在他们的地盘上动土,比登天还难。
自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在那种场合,大放厥词,鼓吹那些“离经叛道”的玩意儿,会是什么下场?
那些养尊处优,习惯了听报告、喝茶、看报纸的老爷们,不把他当成异端邪说、洪水猛兽给生吞活剥了才怪!
到时候,工商局的说他扰乱市场,城管局的说他破坏市容,税务局的说他动摇国本,公安局的说他埋下隐患……所有人都群起而攻之。
法不责众,梁市长就算再欣赏他,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得罪所有实权部门的一把手吧?
最好的结果,就是把这份报告束之高阁,把他这个惹事的刺儿头,一脚踢开,眼不见心不烦。
这不就……成了吗?!
想到这里,林宇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前一秒还是通往绞刑架的绝路,下一秒就变成了通往自由的星光大道。
他忍不住想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还是太年轻,思维局限了。
总想着一步到位,直接让大领导发火把自己开了。
却忘了,有时候,真正的阻力,往往来自中层。
大领导想的是全市的发展,是政绩。
而那些局长们想的,更多的是自己部门的权力和利益,以及,别出乱子。
自己的这份报告,恰好就是要在他们最安逸的地方,点上一把火。
他们能答应?他们不跳起来才怪!
一瞬间,林宇觉得自己又行了。
他挺直了腰杆,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脸上那股生无可恋的丧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兴奋。
不就是去开会吗?
不就是去主讲吗?
等着吧,各位领导,明天就给你们上一课,什么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保证让你们听得血压飙升,拍案而起!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所在的综合科大办公室。
刚一踏进门,他就感觉气氛不对。
原本昏昏欲睡的办公室,此刻却异常清醒。
十几道目光,“唰”的一下,齐齐聚焦在他身上。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揣测,有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丝的敬畏。
老刘坐在角落里,看到他进来,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僵在了脸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林宇去了这么久,竟然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这不对啊!剧本不是这么演的!
林宇懒得理会这些人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刚准备坐下,一个黑着脸的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是王主任。
“林宇!”
王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压抑着怒火,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好啊,林宇,你可真是出息了!”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任?还有没有咱们办公室?!”
“写好了报告,不给我这个直属领导看,直接就往周秘书那里送!怎么,我这个小庙,是盛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我看你不是想表现,你是想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