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弯河县，毒日头能把柏油路烤化。
可对于牛头村来说，今天是个比太阳还火热的大喜日子。
村东头，黄家新建的两层小楼张灯结彩，门口的红双喜字贴得比谁家的门神都威风。
村里唯一的大学生黄精，今天和乡干部韦大霞订婚。
这不光是黄家的荣耀，更是整个牛头村几十年来最有面子的事情。
鞭炮碎屑铺了满地，像一层厚厚的红毯。
流水席从院子里一首摆到外面的土路上，男人划拳猜码的喧嚣，女人嗑着瓜子聊八卦的琐碎，混杂着孩童追逐打闹的尖叫，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乡村喜宴图。
覃金莲就站在通往黄家小楼的必经之路上，一棵老槐树的荫蔽下。
她今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淡蓝色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是去年赶集时咬牙买的，一首没舍得穿。
为了这件衣服，她还特意配了一条崭新的白色半身裙，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回力球鞋。
她甚至破天荒地，用烧过的火柴棍小心翼翼地画了眉，又用最廉价的润唇膏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
她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瓜子脸，大眼睛，皮肤是常年干农活晒出的小麦色，但细腻紧致。
村里的后生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火，但她从未正眼瞧过他们。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属于黄精的。
至少，在昨天之前，她一首这么坚信不疑。
树荫切割着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灭不定，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的心，也像这光影一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昨天，黄精托人给她带了句话，只有三个字：“忘了我”。
忘了我？
多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像一阵风，吹过田野，了无痕迹。
可他怎么能忘了他留在她身体里、刻在她心上的那些痕迹？
忘了那个夏夜，在后山的草垛上，他抱着她，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一遍遍地喊她“莲儿”，喊她“心肝儿”。
他说，城里的姑娘再白再嫩，也没她有灵气，像山里最韧的藤，最艳的花。
忘了那个冬天，他省下半个月的伙食费，就为了给她买一条红色的围巾。
他亲手给她围上，笨拙地打了个结，说：“莲儿，你戴着真好看，像雪地里的一团火。”
也忘了，她是如何瞒着父母，把家里准备换脱粒机的钱偷偷塞给他，让他去城里“打点关系”，为了那个毕业后能回乡当干部的好工作。
更忘了，就在两个月前，他从城里回来，急切地把她拉进废弃的牛棚，在那堆干草上，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要了她的身子。
那是她的第一次，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可他伏在她耳边，喘着粗气说：“莲儿，你是我的人了，这辈子都是。
等我工作定下来，马上就娶你，我们离开这个穷山沟，去县城，去市里，过好日子。”
因为这句话，她忍下了所有的疼痛和委屈。
她以为，那是他们爱情的升华，是彼此交付的终极誓言。
她甚至开始幻想，等他当了干部，她就跟他去城里，哪怕给他当个保姆，洗衣做饭，她也心甘情愿。
可现实，却给了她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他的工作确实定下来了，乡政府的正式编制，前途无量。
可站在他身边的人，却不是她覃金莲。
是乡党委书记韦富贵的女儿，韦大霞。
那个皮肤比村里人白，身材有些臃-肿，看人总是习惯性地抬着下巴的女人。
村里人都说，黄精这是攀上高枝，要当“驸马爷”了。
覃金莲不信，或者说，她不愿意信。
她不信那个说着“你是我的人”的男人，会这么快就把她弃如敝履。
她一定要来亲眼看看，亲口问问。
“来了！
来了！
新郎官和新娘子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村口。
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缓缓驶来。
在这片黄土地上，这辆车就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怪物，尊贵又扎眼。
车停稳，司机小跑着下来拉开车门。
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正是乡党委书记韦富贵。
他满面红光地和围上来的村干部们握手。
接着，黄精从另一边车门下来了。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黑色的西裤笔挺，脚上的黑皮鞋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的头发也像韦富贵一样，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得体的、属于成年人的微笑。
覃金莲的心猛地一抽。
他不再是那个和她一起在田埂上奔跑，满身泥土气息的少年了。
他变成了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一个属于那辆黑色轿车，属于那个油头粉面世界的人。
最后下车的，是韦大霞。
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细细的金项链，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小巧的女士手表。
她亲昵地挽住黄精的胳膊，脸上带着矜持又骄傲的笑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祝福声。
“恭喜黄大学生啊！”
“哎呀，大霞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跟我们黄精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黄精笑着，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大前门”香烟，一根一根地递给上前的村民，姿态熟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看到老槐树下的覃金莲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那零点一秒的慌乱，没有逃过覃金莲的眼睛。
就是现在！
覃金莲像是被那丝慌乱鼓舞了，她拨开身前的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阿精！”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喧闹的池塘，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惊愕、好奇、看热闹不嫌事大。
黄精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揭穿的难堪和恼怒。
他身边的韦大霞皱起了眉头，松开挽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覃金莲，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小心跑进宴会厅的乞丐。
“阿精……”覃金莲的嘴唇在颤抖，她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那些誓言都算什么，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行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你……你不是说……你是谁啊？”
黄精冷冰冰地打断了她，声音大得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
“我不认识你。
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今天是我订婚的大喜日子！”
覃金莲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曾经满是爱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决绝。
不认识她？
他说，他不认识她？
“哟，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村姑啊？”
一旁的韦大霞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尖酸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怎么，看我们家黄精当上干部了，就想来攀高枝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她上前一步，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蔑地戳了戳覃金莲的碎花衬衫：“穿得人模狗样的，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谁不知道啊？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了覃金莲的心脏。
周围的村民开始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同情里夹杂着鄙夷，怜悯中掺和着嘲笑。
“我……我没有……”覃金莲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望向黄精，哀求道，“阿精，你跟他们说，你跟他们说我们不是那样的……”黄精的脸色己经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
韦富贵就站在不远处，虽然一言不发，但那审视的目光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今天他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会瞬间化为泡影。
恐惧压倒了最后一点残留的愧疚。
他猛地抬起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覃金莲的脸上。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喧嚣的人声、鼎沸的鞭炮、夏日的蝉鸣，全都消失了。
覃金莲只觉得左脸火辣辣地疼，疼到麻木。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她看到黄精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个字：“滚！”
说完，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重新挽住韦大霞的胳膊，脸上瞬间又堆起了谦卑讨好的笑容，对着一旁脸色稍缓的韦富贵说：“韦书记，我们进去吧，别让这种人耽误了吉时。”
韦大霞得意地瞥了覃金莲一眼，像个得胜的将军，昂首挺胸地跟着黄精走进了那座贴着红双喜字的小楼。
人群像是潮水般，从她身边分开，又在她身后合拢，簇拥着那对新人，走向他们的锦绣前程。
只留下覃金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那股火辣辣的疼，迅速冷却，在心底凝结成一块又冷又硬的冰。
冰的中央，是淬了毒的恨。
她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红肿的脸颊。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人群。
她没有回家，而是朝着村子后面的那片深山走去。
十八岁的覃金莲，在这一天，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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