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在乡里是顶顶稀罕的存在，堪比天上降下来的文曲星。
再叠加上两年摸爬滚打的行伍经历，那更是镀了双层金的光环，走到哪儿都透着让人羡慕的体面。
我的前途，本是板上钉钉的光明。
大哥进了城里的烟草厂，二哥守着国营电厂的锅炉，三哥端着化肥厂的铁饭碗，个个都在城里扎了根，成了乡亲们口中“吃公家饭”的体面人。
组织上早就给我留了名额，只等我点头报到，可那时的我心比天高，总觉得城里的街巷太局促，钢筋水泥的味道远不如乡下的泥土芬芳。
满脑子都是“建设新农村”的豪情，一门心思想回那片生养我的土地，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新农民”，把书本里的学问用在田埂上。
真回了乡，才懂什么叫命比纸薄。
我那点高中生的聪明劲儿，半点没往正途上使，全耗在了“潇洒度日”里。
喝酒，非最烈的老白干不碰，端起碗就敢跟庄稼汉拼酒量；打牌，必得坐最大的庄，输赢不论，图的就是个排场。
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我准是主家最待见的座上宾，衣着光鲜，谈吐活络，被人围着敬酒奉承；可一回到家，灶台是冷是热，米缸里还有没有余粮，我一概不管，活脱脱一个甩手掌柜。
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妻子眉间化不开的愁苦，孩子们渴望读书的眼神，全被我挡在了酒杯之外、牌桌之后。
我总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潇洒”能顺顺当当走一辈子，却不知岁月从不会对谁格外留情。
首到父母的坟头草绿了又黄，高过了膝盖，再也没人在我出门前絮絮叨叨叮嘱；首到孩子的学费单子一张接一张递过来，像催命的符，压得妻子首掉眼泪。
人到中年，这把锋利的杀猪刀，终于狠狠砍醒了浑浑噩噩的我。
再也没了退路，我揣着皱巴巴的口袋，硬着头皮去了城里的工地，投奔了我当年不屑一顾的生活。
可我哪里是干活的料？
握了半辈子笔杆、端了半辈子酒杯的手，细嫩得经不起砂纸打磨，没几天就磨出了密密麻麻的血泡，疼得钻心；在部队练出的那点底子，早被多年的闲散耗光，文弱的肩膀扛不动沉重的钢筋水泥，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工头总叼着烟，眯着眼睛斜睨我，久而久之，给我起了个外号——“不满月”。
他拍着我的肩膀，话里带着点嘲弄又有点无奈：“老哥，你这身子骨，就像那没坐满月子就出来讨生活的娃，嫩得很，没长开，吃不了工地这碗苦饭。”
“不满月”。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起初是脸上一阵臊热，耳根发烫，想起当年自己顶着“高中生退伍兵”的光环，在乡里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连份力气活都干不好；可臊热过后，一股巨大的悲凉从心底涌上来，堵得我喘不过气。
原来我这半生，竟真的从未“满月”过。
青春年少时，我辜负了那身戎装的淬炼，辜负了父母的期盼；为人夫、为人父时，我逃避了该负的责任，躲开了该扛的担当。
青春、责任、担当，我人生最该厚重的几块拼图，偏偏缺了一块又一块，凑不成一个完整的人生。
工地上的风很大，吹得我睁不开眼，也吹醒了我混沌了半生的心智。
原来所谓的“潇洒”，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借口；所谓的“心比天高”，不过是眼高手低的虚妄。
那些被我挥霍的时光，那些被我忽视的责任，终究化作了中年的狼狈与悔恨，刻进了“不满月”这三个字里，成了我半生最沉重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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