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所居的长春宫，与浣衣局仿佛是两个世界。
殿内暖香袭人，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螭兽炉里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所有的寒意。
地上铺着厚厚的缠枝莲纹波斯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林月垂首跟在引路宫女身后，目光所及皆是金玉琳琅，珊瑚盆景、翡翠屏风，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盛宠。
“奴婢林月，叩见贵妃娘娘。”
她在距鎏金宝座十步之遥处跪下行礼，额头触在冰凉光滑的金砖上。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抬起头来。”
林月依言抬头，视线规规矩矩地落在贵妃裙摆的蹙金绣云凤纹上。
苏贵妃身着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云鬓珠翠，雍容华贵。
她生得明艳逼人，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自带一股凌人盛气。
此刻，她正慢条斯理地用戴着赤金嵌宝石护甲的小指，拨弄着手炉里的香灰。
“你就是那个与畏罪宫女阿蛮交好的林更衣？”
苏贵妃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回娘娘，奴婢与阿蛮确是同期入宫。”
林月声音平稳，心却悬着。
“哦？”
贵妃挑眉，放下手炉，身体微微前倾，“那她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比如……本宫那支丢失的东珠簪子？”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炭轻微的噼啪声。
林月能感觉到两侧侍立的宫人投来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袖中的木簪似乎又开始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哽咽：“娘娘明鉴！
阿蛮……阿蛮她前两日确实神色慌张，曾与奴婢说……说在送洗娘娘衣物时，似乎冲撞了太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心中害怕，日夜难安。
至于簪子……奴婢实在不知，她万万不敢偷窃娘娘之物啊！”
她刻意模糊了时间，将阿蛮的“慌张”引向太后宫中的人，而非簪子本身。
这是在冒险，但她别无选择。
在浣衣局，张嬷嬷是贵妃的人，若她一味为阿蛮喊冤，只会死得更快。
唯有将水搅浑，引出更强大的势力，她才有一线生机。
贵妃闻言，眸光倏地一凝，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扶手。
“太后宫里的人？”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娘娘，御膳房的福顺求见，说是您要的雪蛤炖好了。”
“让他进来。”
福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红漆食盒进来，跪倒在地：“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放着吧。”
贵妃瞥了他一眼，忽然问道，“福顺，你常在宫中走动，可曾听说太后宫里的魏姑姑，近日与浣衣局有何往来？”
福顺身子一颤，飞快地瞄了跪在一旁的林月一眼，随即伏低身子，声音发紧：“回……回娘娘，奴才、奴才不曾听说……嗯？”
贵妃尾音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福顺额角渗出冷汗，支吾道：“奴才……奴才只是前几日在御花园，好像远远看见魏姑姑与浣衣局的张嬷嬷说过几句话……隔得远，听得不真切，好像……好像提到了‘盐铁’什么的……盐铁？”
贵妃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好啊，手都伸到本宫这里来了。”
她挥挥手，让福顺退下，目光重新落在林月身上，审视片刻，语气缓和了些许：“你倒是个明白人。
起来回话吧。”
“谢娘娘。”
林月站起身，腿脚因久跪而微微发麻，依旧垂眸敛目。
“阿蛮既是你好友，她含冤而死，你待如何？”
林月心知这是试探，亦是机会。
她再次跪下，语气坚定：“奴婢人微言轻，只求娘娘明察秋毫，还阿蛮一个清白，让她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殿内沉寂片刻，只闻香炉吐息的细微声响。
良久，贵妃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意味：“倒是个重情义的，也还算机灵。
本宫身边，正缺个像你这样知根知底又懂得分寸的人。
张嬷嬷年事己高，浣衣局管事一职，就由你暂代吧。”
林月心头一震，连忙叩首：“奴婢遵命，定不负娘娘厚望！”
“记住，”贵妃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警告，“本宫能给你的，也能随时收回。
往后，你的眼睛要亮，耳朵要灵，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把嘴闭严实了。
尤其是太后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奴婢明白。”
退出长春宫时，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林月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从骨子里透出寒意。
她成功了，暂时获得了贵妃的“信任”和一份权力，但也彻底被卷入了漩涡中心。
她抬手假装整理鬓发，指尖再次触到袖中那枚硬物。
除了木簪，还有一样东西——那是她跪拜时，趁无人注意，从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缝隙里迅速拾起的一枚小物件。
当时贵妃的裙摆拂过，恰好将其从她座榻附近扫落。
那是一枚极其小巧的玉佩碎片，质地温润，边缘断裂处很新。
碎片上雕刻的纹样，与阿蛮死时手中紧握的那枚玉佩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而这纹样，她此刻清晰地记起，不仅在父亲旧物中见过，更在不久前，宸王沈砚随圣驾秋狩归来，腰间所佩之玉上，似乎也有类似的云雷古纹！
冰冷的玉佩碎片紧贴着她的肌肤。
黄贵妃与太后、神秘的盐铁司、阿蛮之死、还有似乎与此事有着微妙关联的宸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