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出租房的劣质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回荡在狭窄的楼道里,也重重地砸在王恒的心上。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被他言语刺伤的兄弟;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满腔无处宣泄、几乎要将自己点燃的林峰。
他几乎是跑着下楼的,脚步又急又重,仿佛要将所有憋闷和愤怒都踩碎在水泥台阶上。
首到冲出了单元门,夜晚微凉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隐约的烟火气,才让他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贪婪地喘息起来。
他没有目的,只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胸腔里那股邪火还在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刚才的画面——王恒那张由关切转为惊愕,最终布满受伤神情的脸。
“怪我?
都怪我?”
他咬牙切齿地低语,拳头在裤兜里攥紧,“要不是他把我拉进这个火坑,我怎么会受这些鸟气!
我怎么会被摔了相机还要被扣钱!
怎么会签那种卖身契一样的合同!”
他恨周莉的盛气凌人,恨刘胖子的刻薄寡恩,恨这个行业的肮脏龌龊,但此刻,他最恨的,却是王恒。
因为对前者的恨是明确而遥远的,而对后者的怨怼,却近在咫尺,并且混杂着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尖锐痛楚。
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将所有的挫败感,都倾斜到了这个唯一可以倾泻的对象身上。
他走过灯火通明的商业街,橱窗里陈列着光鲜亮丽的商品,映照出他此刻狼狈的身影。
路边的烧烤摊烟雾缭绕,食客们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切的热闹和生机,都与他内心的荒芜格格不入。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无处可去,无人可诉。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夜深了,公园里人影稀疏,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立着,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他在一张冰凉的长椅上坐下,终于停下了近乎自虐的疾走。
夜风吹拂过来,比刚才更凉了一些,穿透他单薄的衣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那股灼烧的怒火,在这持续的冷风吹拂下,似乎不再那么炽烈了。
沸腾的大脑渐渐冷却,理智开始一点点回归。
寂静中,他刚才对王恒吼出的那些话,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回放起来: “都是因为你!”
“你把我坑惨了!”
“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我真的说了这么重的话?
林峰的心猛地一缩。
他回想起王恒最后那苍白而受伤的脸色,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一股强烈的懊悔,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闭上眼睛,任由记忆倒带。
不是王恒死乞白赖地求他来的。
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是他,林峰,在毕业后的第西个月,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带来的作品无人问津,眼看着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少,焦躁和自卑日夜啃噬着他。
是他,在那个闷热的傍晚,主动拎了几瓶啤酒,找到己经在这家“星闻前沿”实习转正的王恒,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恳求: “恒子,你们公司……还招人吗?
能不能……帮兄弟引荐一下?
我快撑不下去了。”
当时王恒是怎么说的?
他用力拍着林峰的肩膀,笑得没心没肺:“包在兄弟身上!
我们公司正缺技术好的人呢!
你来就是屈才,过渡一下,以你的水平,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
至于那份合同……林峰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当时拿到合同时,他正沉浸在终于找到工作的松懈和一丝对未来的迷茫中,厚厚的条款看得他头晕眼花,是王恒在一旁说:“我都看过了,标准模板,没啥问题,赶紧签了吧,签了就能入职了。”
而他自己,因为急于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根本没有,或者说不敢,去细究里面可能存在的陷阱。
责任在谁?
周莉和刘胖子的欺压是外因,但最终做出选择,签下名字的是他自己。
王恒或许有信息了解不清、过于乐观的责任,但初衷,确确实实是想帮他。
而他,却在遭遇不公后,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这个唯一真心帮他的兄弟身上。
这何尝不是一种懦弱和自私?
想通了这一点,林峰感到脸上一阵发烧。
羞愧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之前的愤怒。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写满懊悔的脸。
他下意识地打开了二手交易平台,输入了“相机”关键词。
他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干狗仔,但他知道,他不能没有相机。
那不只是谋生的工具,更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是他的一部分。
浏览着那些或新或旧的相机页面,价格从几千到几万不等,都像是一座座遥不可及的大山。
突然,一个极其廉价的商品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台非常老旧的胶片单反相机,品牌是早己停产的“海鸥”。
商品图片拍得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机身布满了磨损的痕迹,漆面斑驳,带着浓重的岁月感。
最让他心动的是价格——238元。
附带的描述也很简单:“老物件,功能似乎正常,会用的来,售出不退。”
“海鸥……”林峰喃喃自语。
他记得在摄影史课本上见过这个牌子,是中国相机工业的一个时代印记。
238元,即便是个只能当摆设的废铁,这个损失他也承担得起。
更重要的是,在看到这台相机的一瞬间,他心里某种干涸的东西仿佛被触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剥离了现代电子设备复杂功能后,回归摄影本源的质朴感。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点击了购买,支付了这238元。
这个过程,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自己热爱的事物的确认,也是一种在绝境中为自己寻找一丝微光的努力。
做完这一切,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部分重担。
他站起身,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路过还在营业的熟食店,他停下脚步,买了王恒最爱吃的凉拌猪耳朵和拍黄瓜。
又在旁边的便利店,犹豫了一下,拿了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
王恒酒量浅,但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喝一点暖身子。
提着简单的酒菜,走在回去的路上,林峰的心情比出来时沉重了无数倍,却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愧疚和一种想要弥补的急切。
冷风依旧,却吹不散他此刻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热忱——那是对友情的悔悟,也是对自己道路的重新思索。
那台价值238元的旧海鸥相机,像一个神秘的坐标,悄然锚定了他飘摇的命运。
而此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对那个被自己伤害的兄弟,真诚地说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