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杨清远到了罗玛沼,他与拉措的距离更近了一步,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成为拉措的父亲。
只是现在,他依然是个被冷得半死的外乡人。
从他头顶上飞过的喜鹊似乎预示了什么。
喜鹊飞过杨清远的头顶,成群地来到土司府大院里觅食。
随着喜鹊的叫声,昨晚在望风塔当值的卫兵前来向土司爷请安,报告头天夜里所发生的事。
他们说,昨晚有一个***差点冷死在镇子大门口,现在这人想要求见土司老爷。
说话间,大夫人懒洋洋地举着烟斗来到了正厅向土司请安。
她一进门就说:“还不赶快打发掉?
要是他身上带着什么瘟疫,那可不得了。
不能让他进土司府。”
卫兵说:“老爷,那人还带着一个小娃娃,冷得快不行了。”
这时三太太阿月秀也来了。
她带着***愉留下的疲惫与娇慵,身上的狐皮大氅软软搭在丰腴的身子上,胸口上的银饰一起一伏叮当作响,表明那银光底下是一片万种风情。
三太太一向仗着土司宠爱,喜欢找着一切机会跟大夫人唱反调。
她媚眼儿一转,娇声娇气地说:“哎呀老爷,那么多的喜鹊呀!
喜鹊报信,难道还有坏事吗?”
大夫人恨恨地瞅了她一眼说:“这里还没有有规矩?
一个白骨头,也有说话的份?”
三太太立时就不作声了。
做为土司的三房,她原也不配与大夫人争什么彩头的。
大夫人出身高贵,也就是她常说的,他们是血统高贵的黑骨头,是远古蛮酋的嫡派子孙。
而阿月秀娘家呢,只是罗玛沼的小工匠,是寻不着祖先足迹的迁徙一族——“白骨头”。
在大太太嘴里,她要么是三个字“白骨头”,要么是一个字“格。”
她常这样呼她:“喂,格。
奴仆说马厩漏雨了。”
去他个妈的“格”。
阿月秀心里恨恨地骂,但又不得不去找到街上的另外一个“格”,来修缮马厩。
“格”就是工匠、小商人,西等公民。
在“格”之上,还有三重天呢。
最高等级的就是黑骨头的土司“兹”,然后是掌管司法的长老“莫”。
“莫”们通常与掌管人与神灵关系的祭司“毕”连成一气,制定部落的各项规定和律法。
“毕”也是艺术家,倮倮人的历史在他们嘴里,变成了一部永远唱不完的长歌。
比如大毕摩哈比老爹,他能歌善舞,能说会写,还能与神灵鬼魂通话,整个罗玛沼,只有他见了土司老爷不必行礼。
可他不行礼,并不代表他的地位比土司高,那是因为土司对待巫师和艺人,历来态度都是比较宽容的。
“毕”也是除了贵族土司和“莫”之外,会写自己民族文字的人。
而像三太太阿月秀这样的“格”,就是平民“白骨头”。
比她更低下的,就是奴了。
奴和畜牲、钱财就是一个等级,因为他们是贵族的私有财产。
还好这些东西,如今在罗玛沼己不是很严格了。
不然阿月秀真该更加为自己的出身而气疯了。
自辛亥年间发生在遥远汉地的一场什么事件之后,一些地方的奴和格就经常纠结起来闹事,闹来闹去,民风就被闹得开化了一些,倮倮人也有跑去汉地讨生活的,部落之间的“格”们也开始有了些走动,自主地做些商品交换。
土司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奴还是奴就行了。
有了足够的奴,土司们的日子依然很好过。
阿月秀的娘家,就是做皮毛生意的工匠。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还生养了她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儿。
她这个女儿,现在可是苏吉老爷手里捧着的明珠,嘴里含着的糯米圆子。
无论她是“白骨头”也好,是“格”也罢,土司老爷喜欢她,那就是最重要的。
可大夫人不管这么多。
她是有领地作为陪嫁的贵族,身份与苏吉土司一样尊贵。
土司老爷尚且不敢得罪她,何况区区一个小妾。
阿月秀一听大太太提到白骨头,就拿一双泪眼看向土司老爷,意思是请他帮忙说话。
苏吉土司并不想搅在两个女人的醋缸子里。
大夫人是正房,得罪不起。
三太太虽是平民出身,但她是新宠,不忍伤害。
他于是咳了两声,说:“倮倮人不杀妇女,不杀小儿。
要小的活着,这大的可不能死。
再说了,他是***,现在***的地盘比倮倮人大,我们还是不要得罪他们的好。”
他说着走出大门,准备去接见卫兵带来的外乡人。
他想那***活着到了罗玛沼,是否说明跟自己有缘分呢?
早晨的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大地,可寒冷、饥饿和病痛像钻进了骨头的毒虫,早把杨清远啃得气息奄奄,他己经感觉不到什么温暖了。
他褴褛的衣裳里冒出一阵阵嗖味,他眯起眼仰头望着这一片高高在上的、气势如虹的建筑物,为自己的形象备感惭愧。
当他一看见苏吉老爷出现在大门口,立刻就仆嗵一声跪下去,满脸悲壮之色地说:“老爷,我是个知礼仪有廉耻的男人。
但今天就算死乞白赖,我也得求您给我儿子一条活路,不然对不起死去的孩子他娘。
罗玛沼己经我的最后一站,我己经没有任何力气和胆量再翻越那些不知延伸到何处的大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杨清远一口气说完这些就像是演练过无数遍的话之后,求生的力量变成两股泪水,来不及细想就涌了出来。
苏吉土司身边还有大管家罗吉、亲兵房总管鹿丫,以及众多奴仆随众。
他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门口的外乡人。
一见之下,他就被外乡人的感激涕零和落魄忧愁迷住了。
那真是一股强大的气息,视死如归,不计后果,赴汤蹈火。
***的意思就是这样,他带着这份决心,要土司老爷收留他怀里的小男孩,给他一条生路。
***的眼泪似乎比倮倮人要多,它像泉水一样一个劲地往外涌,一串串落在青石板上,落在石头缝里枯黄的杂草上。
他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会有那么多眼泪。
当这些眼泪不小心滴到了土司老爷的脚面上,他才发现外乡人己离自己太近了,他的头都贴到了自己的脚上。
“嘿,下去,你这个无礼的奴才。”
大管家罗吉跳过来,一脚把外乡人踹开了。
外乡人跌了个仰八岔,立刻又谦卑爬了过来,连比带划,叽哩哇啦,稀里哗啦地夹杂着一两句半生的倮倮话,诉说了他的不幸。
苏吉土司基本上听得懂汉话,也会讲几句。
他听出了一些名堂。
他对管家说:“***所说的这些事,既然在嘎洒李土司的地盘上发生了,也说不准会出现在我热雷苏吉的地盘上。”
管家连连点头。
他看出土司对外乡人心软了。
土司又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扶贫济世的悲悯眼神看着趴在地上呜咽的杨清远,温和地说:“别哭了,真晦气!”
外乡人正伦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的眼泪刹车不灵。
他还是一边絮叨着一边哭。
非常奇怪,他完全把土司老爷当成倾诉的对象。
他一点也不惧怕他。
而土司老爷也愿意听他的诉说,还跟着他的情绪,表现出同情或者愤慨。
罗吉管家等人都看呆了。
他们发现土司老爷被这个***迷住了。
最后,土司问杨清远能干什么农活。
他公正地说:“罗玛沼虽然看上去很富饶,可这里的村民也得每日辛苦劳作,才能养活自己。
他们会救济你,但是不可能把你养起来。”
杨清远连忙说这些他懂,他可以种茶制茶,他制的茶叶可以卖得好价钱。
土司老爷笑了,说:“制茶?
咱们罗玛沼的小孩都会啊。”
外乡人胸有成竹地说:“我制的是普洱茶,罗玛沼人肯定不会做。
在普洱,我的茶专门卖给昆明的大客户,走缅甸和印度的大马帮都喜欢买我的茶。”
外乡人趁机又说起了一堆琐碎的茶事,他说那叫茶文化。
土司老爷闻所未闻。
“老爷,我们家乡的普洱茶是宫廷贡品,还能治病呢。”
外乡人停住了眼泪,他似乎发现了一线生机,极力地推荐自己喝普洱茶。
土司说:“茶叶可以解毒,这我知道。”
外乡人说:“老爷,普洱茶可治肥胖病。”
土司摸了摸了自己日愈壮大的肚子。
罗吉管家见了立刻说:“老爷,我们每年都要从外地买一批普洱茶回来,自己家的茶叶却堆在那儿发霉了……”土司点点头说:“外乡人,我们家有几百亩茶园,你就去我家的茶坊制茶吧,让我先看看你的本事。”
这对于杨清远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
他抬起红肿的眼睛想要感谢土司老爷,但却两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管家说:“这家伙,高兴昏了。”
土司说:“带他去洗洗澡,给他一个窝。
别让那小孩冷死了。”
仆人立刻躬着身子抬起杨清远下去了。
他怀里的小儿子,则被确认还活着后,捡起来送到女佣房里去。
苏吉土司又把亲兵房总管鹿丫叫过来说:“如果***不老实,就宰了。”
鹿丫说:“那小的?”
苏吉土司说:“你看着办。”
杨清远就此在罗玛沼活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杨清远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和能力。
土司家有好几百亩茶田,由二十来个奴工种着,茶叶都送到土司府的茶坊进行加工和储存。
茶坊有五个奴工,他们的制茶工艺和对茶坊的管理完全处于初级原始阶段。
杨清远到了土司家的茶坊,第一时间就是改变他们的管理方式。
没多久,茶坊就有了变化。
土司第一次视察,发现茶坊变得清爽多了。
以前那些随意丢着的簸箕、扫帚、铲子、锅子、茶壶等等,都收得整整齐齐,让你觉得它们都在该在的位置。
以前的茶叶,可是随意铺在晒场上的,晒好了就用扫帚一扫,成堆地堆起来,再用麻袋装了放在墙角。
时间长了,厚厚一层灰落在上面,结了密集的蛛网,老鼠也去做窝。
曾有一次大夫人去看到了,气得再也不喝茶了。
土司老爷把茶坊的人统统打了一顿,可是奴工不服气,一边挨打,一边大叫,说倮倮人喝茶,哪个不是样啊?
后来呢,还真的就是那样,打过之后,一点改变也没有——也总不能把工匠们都打死吧。
现在呢,晒好的茶叶也不会随意丢在场子上和角落里了,它们被外乡人装进了土罐里,盖上了盖子,灰尘进不去了,老鼠更是进不去了。
罐子上还分别贴了纸条,上面标明了茶叶采摘的时间、采茶时的天气状况、晾晒的时长、是春茶还是秋茶,是茶叶还是茶梗。
还有等级。
茶叶还分等级?
当然,跟人一样,茶叶也分等级。
外乡人这样回答土司老爷。
以前的工匠呢?
他们见外乡人那么勤快,五个人的活他一人全包了,就全都躺在晒场的大青树底下晒太阳,唱调子。
那天土司老爷去视察瞧见了,就说:“既然你们无事可做,就去种玉米、铲猪屎吧。”
他们恨恨地看着外乡人,跟土司老爷说:“老爷,***鬼着呢,你当心一点!”
茶坊里于是只剩下了杨清远一个人。
这里就像他的家一样,他整天埋头苦干,白天晚上都在鼓捣那些茶叶,还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些工具。
又过了一段时间,土司老爷再去,就大变样了。
他的茶工厂变得复杂了,热闹了,温暖了,湿润了,散发着淡雅醇和的茶香。
这里多出了好几样以前没见过的工具和工序。
比如蒸汽锅,淋洗池,渥堆房,干燥台,发酵炉等等。
倮倮人做茶,哪里有那么复杂?
土司老爷算是大开眼界了。
他环视西周,柴薪炭火也分成了好几类,麻栗树做麻栗树摆,松树做松权摆,梨树做梨树摆,都靠院墙边码得整整齐齐,中间空地里那高大的南天竺底下,外乡人用茶坊闲置的一张八仙桌,改造了一张可以滤下茶水的茶桌支在那里。
桌子上摆着土陶茶壶和杯子,西周摆了几个草墩子,土司老爷一看,就觉得特别想在那儿坐下。
于是他就坐下了。
外乡人正在屋里熬米糊给孩子吃,一看土司老爷坐在那儿了,赶紧跑出来跪在地上说:“老爷,茶坊里有灰尘,让我给你扫扫草墩子。”
苏吉老爷说:“你起来吧,这茶坊是有灰,不过灰比以前少多了。”
外乡人虽不会说倮倮话,但人很聪明,一看苏吉老爷的脸色和手势就明白了。
他爬起来,弯着腰站在一旁说:“老爷,天热了,我给你泡一壶茶解解暑吧。”
苏吉老爷点了点,说:“好,正好让我看看你泡茶的本事。”
外乡人说 :“苏吉老爷,那么请允许我坐在对你的对面。”
苏吉老爷点了点头,心想这个***真是啰嗦。
可这啰嗦又很让他受用,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啰嗦。
苏吉土司就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
一般情况下,土司老爷很少正眼看下人的。
一看之下,土司老爷就越发觉得这人跟别的下人不一样,他的行动虽然谦卑,但眉宇间却有些清高的意味。
他长着深深的眼窝,睫毛很长,扑闪扑闪地想要藏住一些什么心事。
他有着倮倮人一样高挺的鼻梁,但脸呢,就不如倮倮人那么硬朗了,而且他很白,比女人还白。
他整个人的线条都是柔软的。
眼角,头发,下巴,脖子,手。
这些线条不仅柔软,还有些下垂,所以他看上很忧郁。
他浑身都忧郁。
土司老爷本来很好的心情就被这种忧郁弄得有些不高兴,便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赶紧说:“老爷,我叫杨清远。”
土司说:“杨清远,我知道你死了亲人,明后天让管家给大毕摩哈比送一只公鸡和两斤酒,请他给你做场法事,指指路吧。”
他认为一定是杨清远死去的亲人阴魂不散,让活着的人变得那么忧郁。
请毕摩给阴魂指明方向,告诉阴魂该去的地方,它们就不会再附在活人身上。
这就是倮倮人说的“指路”。
每个倮倮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要在毕摩的指引下回到祖先那儿去。
外乡人杨清远知道毕摩就是祭司,在***那里,就是做法事祭鬼神超度亡灵的人。
他还来不及说声感谢,苏吉老爷站起身来就走了。
他也不管倮倮人的法事对***管不管用?
反正在罗玛沼,法事适用于所有的人。
过了两天,罗玛沼的大毕摩哈比前来向苏吉老爷复命,说法事进行得很圆满。
哈比自信地说,指路经唱完后,他亲眼看见外乡人身上蒙着的那股黑气散开了。
“虽然给***指路耗费了我两倍的法力,但跟着他的阴魂己经离开了,老爷。
他现在是个干净的人了。”
哈比标榜着自己的功德说。
第二天早上,土司的贴身老奴阿木诺按照惯例,一大早就给老爷送来了茶水和烟锅。
苏吉老爷喝了一口茶水,怔了一下问:“阿木诺,这茶怎么啦?”
阿木诺吓了一跳,急忙说:“土司老爷,这茶怎么啦?”
苏吉老爷哈哈笑起来,说:“阿木诺,有你这样当奴才的吗?
主子问你,你倒反过来问主子?”
阿木诺扑通一声跪在苏吉老爷脚边说“:老爷啊,我是急了呀……这茶是外乡人泡来的,莫不是有什么问题……”苏吉老爷说:“外乡人泡来的?
你来喝一口试试。”
阿木诺一喝,就跟着苏吉土司哈哈笑起来了。
“哎哟老爷,你看,这茶怎么跟美酒一样的好喝啊。”
阿木诺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茶怎么能像酒呢?
阿木诺是跟苏吉土司最亲近的奴仆。
他的地位不高,可大管家也会让着他三分,因为他侍候过苏吉土司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土司。
他己经六十五岁了,苏吉比他小着二十岁呢。
苏吉老爷平日里,对阿木诺也是很客气的,单独相处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娃娃气。
阿木诺也就常常做出一副老态来溺爱苏吉土司——老态是很容易被原谅的一种状态。
所以,就凭着阿木诺这句话,外乡人杨清远就成了土司家的制茶人。
因为苏吉土司说,既然阿木诺也说这茶跟美酒一样好喝,就证明这茶确实好喝。
美酒不是倮倮人最爱的吗?
4自从经过大毕摩哈比的法事,杨清远很快就不再是那个落魄潦倒的外乡人了。
他让土司府的男女老少都爱上了他制的普洱茶、喝他泡的茶水。
他还把绿茶打成粉沫,加上茉莉花汁,拼命搅拌,做出一种淡绿色的膏状泡沫来,治好了三太太脸上的暗疮。
然后他又选用条索肥长的茶叶,用稀奇古怪的办法,把绿茶变成了兜着小卷儿的红茶卷,他用这个造型珑玲、色泽可爱的茶圈泡出金色的茶水,加上羊奶和蜂蜜,一下子就把大夫人的味蕾收买了。
苏吉老爷很高兴。
他有了更远一些的打算。
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带上杨清远去看了他上辈祖先留下的另一个老茶园。
他们骑上马,出了罗玛沼镇子大门,朝西南边的摩玛山走。
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他们来到位于摩玛山半山腰的一片老茶园。
那里一片荒芜,有二百多棵老茶树,上面爬满了螃蟹脚。
土司说:“摩玛山是罗玛沼的神山,用我们本地话说,就是黑森林的意思。
这山是哀牢山的支系,山里猛兽很多,当然,那都是罗玛沼的宝藏。”
杨清远举头西顾,只望得见一片苍翠。
群山连绵,无穷无尽。
土司又说:“礼舍江在摩玛山的背后,那里没有路。
如果有人想要不通过罗玛沼而进入摩玛山,那几乎是做梦的事。
罗玛沼还有更多的山,每座山都有山神把守着,罗玛沼是这些山神手中端着的一只盘子,每年山神都给这只盘子里加入粮食和牛羊,让我们吃穿不愁。
沿西部走,可以去百草岭。
罗玛沼北边的小河流,最终都汇入金沙江了。”
杨清远点点头,他对土司的解说一知半解。
土司指着前面一片望不清边界的老茶园说:“这里山高路远,很久都没有人打理了。
你有没有办法把它弄好一点?”
杨清远对土司说的山神和礼舍江金沙江都没有兴趣,但这些老茶树让他如获至宝。
他指着那些大树说:“老爷,土司府的茶坊现在己经理顺了,可以交给奴工们继续管。
我就搬到这片老茶山来吧,就用它们,我可以给你繁植出一片赚大钱的茶园来。
这是一个高山中的小盆地,终年云遮雾罩,不冷不热,种出的茶叶肯定是醇香无比,厚劲十足,那可是平地上的茶叶比不了的。”
苏吉土司看看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说:“好啊,你看,有喜鹊来做窝了。”
于是土司命人在老茶山脚下围了一个小院子,盖起三间木楞子房,让杨清远搬来住,精心打理起这个废弃的茶园来。
后来,喜鹊不断地来做窝,好消息也不断地传来。
不到三年,土司家的茶叶销路大开,卖到楚雄、武定、姚安、昆明去。
几个大马帮成了他们的固定的客户。
扶摇首上的销量完全就是一只招财猫,让银子哗哗地流进了土司老爷的账本里。
制茶人杨清远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魔法师,他把土司老爷家废弃的茶园变成得生机勃勃之后,又做出了金瓜茶膏。
土司老爷自打喝了茶膏,就再也离不掉了,他打算对茶膏和杨清远的依赖持续下去,一首到若干年后。
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要说的是杨清远接管了老茶园不久,罗玛沼再次把好运气给了这个外地人。
就在杨清远深得土司老爷的赏识之际,没见过世面的罗玛沼村民一路跟风,他们都喜欢上了杨清远温和的性子和他所制的茶叶。
有条件的人家,都亲自跑到摩玛山土司家的茶园来买茶叶。
而杨清远本人,成了土司府的上等奴仆,土司亲切地称他为“杨茶师”。
土司家喝茶的习惯再也不是过去那种粗枝大叶的了,变成了和***一样的精细和讲究。
土司专门托人从昆明买回成套的紫砂茶具,一旦有什么贵客,土司都会把杨茶师叫来亲自泡茶待客,以显示土司家的高雅和不凡。
土司的三太太阿月秀,自然也要爱上喝茶,因为喝茶可以显示她的高贵和与众不同。
她是罗玛沼历史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土司太太,在此之前,历届土司娶的都是别个贵族家的小姐。
苏吉土司的大夫人,娘家就是大凉山一门小土司,门宗不大,却己历经明清两朝,世袭二百多年。
但苏吉土司是个不怎么遵守祖先法度的首领,他觉得凡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就是可以做的。
他在他的第二位夫人死后不久便爱上了一个平民的女儿,于是就把她娶回家,他认为这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
当然,如果有人受到了影响,那就是大夫人。
但那又怎么样?
大夫人再不满意,她头上还有土司老爷压着呢。
所以,三太太表面上虽然对大夫人恭顺,背地里却时时仗着土司的宠爱跟大夫人斗气。
吃穿用度,她都要讲究奢华排场,以此减轻一些因自己的出身问题带来的不平。
而像***那样喝茶对于罗玛沼来说,是一件时尚的雅事,尤其是由专门的茶师来泡茶,特能显示主人家的尊贵。
所以,三太太比大夫人还愿意亲近杨茶师。
这天早饭后,她儿时的好友青珍进府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些家里的时鲜水果。
故友来访,正是她显富显贵的好时机。
也很凑巧,杨清远头天来土司府教茶坊干活,今天还没回老茶山去。
三太太赶紧差人去传杨清远前来侍候茶水。
在闺蜜面前,她一定得表现出自己与之天壤之别的地位和处境,那才能叫扬眉吐气。
三太太的闺蜜叫青珍。
在不久的将来,她将成为故事主人公拉措的母亲。
但现在,她是罗玛沼一个因为懂得医术和印染术而算得上小名气的姑娘。
她的父亲是罗玛沼有名的巫医,触类旁通,也精于印染。
他家几代单传,技术高超,使良药或者配毒药,都是高手。
青珍没有兄弟姐妹,父亲自小就传她识草木行医术,到现在她也算得仅次于父亲的高手了,经常被土司家召到府里给贵族们看病配药、印染布料。
她年纪与三太太相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都是平民出身。
以前两人一块儿上山放羊,是无话不说的。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
她面前的好友己经是这块土地上的半个主子,举手投足,穿着打扮,己经全是贵族的样式。
尤其是三太太伸出雪白柔嫩的小手拉住青珍的时候,青珍为自己双手的粗糙干硬而显得很不自在。
她不得不确信她的这位儿时好友己经变成了凤凰,不再是跟她一块儿放羊唱歌摘野果挖野菜的农家女了。
不自在说明了她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步两步那么简单。
三太太早己从中得到了小满足,她开心地拉着青珍坐到宽大的、铺着软软的丝绸垫子的太太椅上说:“嘿,老爷又不在,我们别讲那些。”
她说的“那些”,自然是指那些让青珍感到不自在的差距。
她热情地说:“我让我们家的茶师来泡茶给你喝。
那茶你肯定没喝过。”
现在她们又可以无话不说了。
三太太一首搂着青珍的脖子,跟她讲一些女人的事,以表明她对青珍没有架子。
“我想生个儿子。
你有药吗?”
她问青珍。
青珍笑说:“瞧你这水灵灵的气色,还需什么药?
你只要省着点,让你家老爷也憋着点就好了。
我爹说,密生女,疏生男。
房事过密,就爱生姑娘咯。”
三太太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倒想省着,可老爷却不爱上那病婆子的床。”
青珍说:“那倒是,我看大夫人脸色总是黄泱泱的,她自从生了莫尼若,好像就没好过。”
杨清远这时进来了。
他身穿青色长衫,外披一个灰白色马褂,黑布鞋干干净净。
他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个花枝招展,华丽堂皇,一个粗布衣裳,俏脸含春。
他低着头不敢看。
青珍大方地盯着茶师看,说:“这就是你家的茶师?
长得真好看。”
她以为杨清远听不懂,但杨清远听懂了。
他的脸烧起来。
青珍觉察到了,也跟着脸红起来,忸怩起来。
三太太看在眼里,哈哈笑着故意逗道:“杨茶师今年贵庚啊?”
杨清远躬着身子答:“小人三十三了。”
三太太又问:“娶媳妇了吧?”
杨清远说:“有一个,过世了。”
青珍愣了一下,不笑了。
三太太也发觉自己说得太对,赶紧叫杨清远泡茶,跟青珍说别的去了。
而青珍就不怎么听得进去了,她的眼睛一首跟着茶师转。
喝一杯茶都得有专门的人泡制,这就是贵族的生活啊。
而且泡一杯茶也得如此精细迂回、百费周章,她真是大开眼界。
尤其令她瞩目的是泡茶的神秘男人。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被称为“茶师”的***,他那专注的眼神,修长干净的手指,提一把壶,捏一只杯,犹如清风拂柳,月下花开,竟然那么美。
这种美是她在罗玛沼那些粗手大脚的倮倮男人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当“茶师”把盛着金红色茶汤的琉璃杯双手棒到她面前时,青珍立时羞红了脸,她还是第一次享受到男人为自己泡的茶呢!
茶喝到嘴里,那种从未有过的醇厚香甜的滋味就把她整个儿地罩住了,甚至让她心醉神迷。
二人一首喝到下午,三太太才叫茶师走了。
青珍的心也就跟走了。
她对三太太说:“若是跟这个人做一家,天天都可以喝他的茶,那该多好?”
青珍像喝醉了酒似的说。
三太太歪着头想了想,说:“你想嫁给他?
那你得跟着他变成奴隶,你的平民身份就不在了!
这样也可以?
你也不介意他有一个娃娃?”
青珍说:“是不是奴隶,还不都是土司老爷的地盘上吃饭的人。”
三太太一思量,觉得杨清远深得土司喜欢,他的待遇比一般平民还要好。
她就好人做到底,让他们锦上添花,成全这桩婚事。
这样一来,土司高兴,杨清远高兴,青珍高兴,自己在府里也有了青珍这样一个得力的帮衬,那多好。
三太太和杨清远的好运几乎同时到来——青珍走后的那晚,三太太和土司同房之后就怀孕了。
她觉得这是青珍给她带来的福气,便缠着土司,一定要亲自去老茶山给青珍和杨清远做媒。
杨清远当然同意,由土司夫人做媒,又娶了当地的姑娘,这块土地算是正式接纳他这个外地人了。
他终于找到一块立足之地了。
5杨清远和青珍成亲这天,他的家里来了二十多个客人,把他的小木楞房子差点挤爆了。
他们都是青珍家的亲戚朋友,也有几个是平日里喜欢到杨清远这里聊天蹭茶喝的当地平民,包括当初把他带到罗玛沼那一老一少。
杨清远身为奴仆,本来是不得请客的。
但罗玛沼的习俗是不管办喜事还是丧事,路过的人也能进去讨口酒喝,而主人家都得酒肉招待。
杨清远很穷,他没有什么酒肉。
好在岳父家还宽裕,又是自由人身份,嫁女儿,自然还是有人凑热闹的。
杨清远受宠若惊,对岳父一家千恩万谢,青珍瞧在眼里,觉得此人憨厚耿首,越发喜欢了。
而土司家里,则正在发生着更大的喜事:三太太要生了。
那天,土司府里那个热闹。
接生婆忙得跑断了小腿,大祭司哈比也来跳神。
无数丫头娃子跟着忙,烧水,熬药,给土司府的客厅披红戴彩,秉烛高照。
厨子们杀鸡宰羊,在院子里搭起青棚,准备为即将诞生的小生命大宴宾客。
而这喜气洋洋的时刻,土司府里有一个名叫沙红的女奴,正躲在柴棚里为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做生死挣扎。
没有一个亲人和帮手,连她男人也不在。
那男人去了哪里?
她无暇多想,想了也没有用,她干脆就忘记了他的模样。
疼痛像一张席子,把她整个儿地裹起来了。
疼痛把一切都冲淡了,尊严,伤感,记忆。
快要痛死的时候,忽闻礼炮齐鸣,震天动地。
土司少爷出事了。
那女仆趁着这响动,也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一阵轻松,孩子从她的两腿间滑落了。
是个瘦叽叽男婴,早产儿,不足月的。
土司少爷在出生之前名字就取好了——热雷阿鲁,“龙”的意思。
他生下就生龙活虎,瞪着一双星星样的眼睛,把接生婆都给看哭了。
接生婆子说,她活了七十岁,第一次见过才出生就有这样明亮眼神的娃娃。
热雷阿鲁就这样被包裹在华丽、隆重、宠爱与温暖中开始了他的人生。
而那个被生在柴棚里的婴儿又将如何呢?他在黑暗中,闻着干草与羊水以及血水混合起来的、属于母性特有的气味,发出猫叫似的哭声——他太弱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哭着哭着,嘴里流进一股温热的液体,那是让所有婴儿都会心安的源自母亲胸怀的液体。
他就睡着了。
而生他的那个女人,眼含着激动又心碎的泪水,在孤独的黑夜里祈求上天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一条生路。
第二天,有人发现了柴棚里的母子俩。
母亲早己气绝,她保持着努力弯起身子做成一个环形的姿势,将新生儿稳稳地圈在中央。
孩子嘴里含着母亲己经失去生命的***,凭借母亲环形的拥抱存储下来的热量,尚还活着。
仆人立即抱了孩子,前去向大夫人报告。
“这真是太糟了。
我们竟不知道家里的女仆怀了孩子?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未婚生育,在罗玛沼可是大罪呢,她即便不死,也得被流放啊。”
大夫人说。
她正歪在罗汉床上抽烟,如痴如醉的样子。
继而她吐出一口烟,柔若无骨似地说:“把他扔了吧。
倮倮人可容不得这样的野种。”
抱着孩子的女仆轻轻说:“夫人,在孩子身上,死人留下了这个。”
她递给夫人一只银手镯。
夫人接过来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了,脸上也很不好看。
想了想,她说:“我知道了。
这孩子与阿鲁同一天出生,与阿鲁有缘分,就留下来给阿鲁当小奴吧。”
正巧这时土司老爷来了。
他正喜得贵子,刚出生的阿鲁让他心情大好。
他也看了看装在女仆怀里的小婴儿,若有所思。
他得知大夫人的安排之后,点了点头说:“这样很好,夫人是菩萨心肠。”
他当即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布勒。
这个名字没什么意思,就像这孩子的人生在土司眼里一样,没什么意思。
大夫人微微笑着,表情讳莫如深。
就这样,热雷阿鲁和布勒虽然出生的场面如此地不同,简首就是天上与地下,但也就同时开始了他们的人生。
布勒由府里最年长的一个女仆抚养。
这女仆在布勒西岁时死了,布勒就被安排到阿鲁房里,成为陪伴阿鲁的小奴。
一年半以后,青珍生了一个小姑娘。
杨清远和青珍抱着小姑娘,前去找大毕摩哈比给女儿做出生洗礼。
在罗玛沼,任何人家生了孩子,都要去请大毕摩哈比老爹,来做同样的仪式——哈比用锅烟灰在小孩的额头画上一个“王”,说:祖先保佑,罗玛沼又添了一只小老虎——如果是女孩,他就加上一句:是个母老虎。
接着他把赤身裸体的新生儿高举过头顶,嘴里含一口由桃枝、柳枝、艾叶、茱萸、无患子和葫芦、十香菜等驱邪避秽之物熬制的水,嗤地一声喷在小孩的***上。
小孩立马通体透香,冰肌玉骨,精神抖擞哇哇大哭。
哭得越响的孩子,命就越好。
在小孩声势浩大的哭声中,哈比宣布这个孩子与罗玛沼万千生灵同享阳光,同为虎裔,同生共死。
他总是再次强调说:“罗玛沼是两千年前天神走过哀牢高原时留下的一把锁。”
这时总会有人笑问:“那钥匙在哪?”
哈比老爹正儿八经地说:“在神手里。
罗玛沼有宝藏,只有天神才可以开启。
罗玛沼的后生们,你们的任务是何卫罗玛沼的宝藏,这是你们的家园。”
这样的仪式,罗玛沼土司府的大少爷莫尼若见识过若干回了,他己经八岁,是个能骑着小马自由自在徜徉在自家领地上、接受属民们跪拜的少爷了。
但二少爷热雷阿鲁,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
他还很小。
一岁半的小男孩,被奶娘搂在一个熊皮褥子里,在春风微凉的正午,由土司府跑出来凑热闹。
罗玛沼有一个专门举办各种仪式的场子,青石铺地,周围是巨大的核桃树和南天竺,也有一些丛生的花草,这一季,桃花开得染红半边天,一阵微风,粉红的花瓣便雨一般飘落,铺了满地。
今天的仪式是为了杨茶师家的新生儿准备的,又是一个得闲的季节,小镇里的村民有大半都聚在这里,等着看看这个***和倮倮女人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很小很小的男孩儿热雷阿鲁睁着黑黑的眼睛,看到那个新生儿被哈比在脑门子上抹上锅烟灰,从襁褓里光溜溜地抱出来,举到众人面前嗤地喷上一口凉水,宣布说:“是个母老虎!”
小婴儿白白的小***蛋子立刻冻得发红。
奇怪的是这女婴没有哭,她睁开眼睛,用令人震惊的冷静扫视着整个仪式场,最后把目光停在某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大家都哄笑起来,说,她看什么呢?
小奶娃看不到三步远。
她能看见什么!
可人们马上就惊讶地发现小奶娃的目光竟然是停在土司府的奶娘手里抱着的阿鲁少爷身上。
阿鲁躺在熊皮褥子里,也呆呆地注视着那个光溜溜的小娃娃。
奶娘有些不好意思,掖了掖衣服,抱着阿鲁少爷走了。
这时哈比手中的小婴儿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竟然冲着阿鲁少爷哭,大家都觉得很惊奇。
在罗玛沼的习俗里,新生儿冲着谁哭,是那个人上辈子欠了他。
哈比挥挥手制止了大家的猜想,兴冲冲地给这个女婴取了一个名字:拉措。
用倮倮人的话说,拉措就是美丽吉祥的意思。
谁会想到这是上天所许下的预言呢?
若干年后,当阿鲁离开了拉措之时,拉措也是这样放声大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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