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公园的誓师大会,像一场席卷全城的暴风。
风过之后,留下的是更加具体、也更加琐碎的现实——开拔在即。
林枫被赵大刀像领一件失物般,带回了位于城东簸箕巷的临时驻地,一个破败的祠堂。
这里驻扎着先遣团尖刀连,也就是赵大刀的班。
祠堂的天井里,或坐或卧着十几个兵,和赵大刀一样,军装穿得歪七扭八,但擦拭武器、整理行装的动作却透着一股老兵的利索。
看到赵大刀回来,身后还跟着那个在台上“大放厥词”的军官,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投了过来。
有好奇,有审视,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看啥子看?
没见过帅哥?”
赵大刀眼睛一瞪,踹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个子兵***一脚,“龟儿子些,都给老子听好喽!
这位,林枫林长官,现在是咱们班的人了!
哪个敢给老子摆脸色,小心老子请他吃‘火腿’(踢人)!”
他转头又对林枫咧嘴一笑,指着一张空着的、铺着干草的角落:“林长官,委屈你先将就一下。
咱们这庙小,没得参谋部的沙发舒服。”
林枫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那个角落坐下。
身上的伤痛和精神的疲惫一起袭来,他几乎要散架。
但他依旧挺首了背脊,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十几个即将成为他“袍泽”的陌生人。
他知道,在这里,他过去的资历和学识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原罪。
那个被踹了***的小个子兵,叫李枣儿,年纪最轻,胆子却不大,凑过来小声问赵大刀:“班、班长,他真是……逃兵啊?”
“逃你个仙人板板!”
赵大刀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人家是留学生,大学生!
懂不懂?
脑子里装的是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李枣儿,“跟你龟儿子装的不一样!
他是嫌咱们家伙撇(差),想去找更好的门路打鬼子,懂不懂?
这叫……这叫……”他“这叫”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合适的词。
“这叫曲线救国。”
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说话的是个黑壮如铁的汉子,正抱着一挺保养得锃亮的川造轻机枪,像抱着自己媳妇。
他叫王老栓,是班里的机***。
“对头!
曲线救国!”
赵大刀一拍大腿,对这个词十分满意,“还是老栓有文化!”
王老栓没再吭声,只是又低下头,仔细地擦拭着机枪的每一个部件。
林枫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赵大刀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维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也在试图将他融入这个集体。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喊。
“来了!”
赵大刀眼睛一亮,率先冲了出去。
祠堂里的兵们也像听到了号令,呼啦啦全涌向了门口。
林枫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只见巷子口,涌来了黑压压一大群百姓。
多是老弱妇孺,他们提着篮子,端着瓦罐,抱着包袱,脸上挂着泪,眼里却燃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
“赵班长!
赵班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巍巍地抓住赵大刀的胳膊,将一篮子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到他怀里,“拿着,路上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鬼子!”
“三娃子,这是我连夜赶出来的布鞋,你试试合脚不……”一个年轻媳妇红着眼圈,将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塞给一个年轻的士兵。
“爹……爹你别去……”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中年士兵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簸箕巷,瞬间被离愁别绪和一种悲壮的温情填满了。
这就是“坝坝宴”,不是摆桌设席,而是全城的父老,自发地来送别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
他们拿出家里最后一点像样的吃食,最后一件体面的衣裳,倾其所有,只为子弟兵能在路上少受一点苦。
林枫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在参谋部的沙盘和文件里,战争是线条和数字。
而在这里,战争是老婆婆手里的鸡蛋,是年轻媳妇熬夜做的布鞋,是小女孩绝望的哭喊。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在了他的心头。
“愣着干啥?”
赵大刀不知何时又挤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叶儿粑,塞了一个给林枫,“吃!
吃饱了不想家!”
林枫接过那糯米做的团子,触手温热。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清秀女子,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目光焦急地搜寻着。
当她看到脸上带伤、一身狼狈的林枫时,眼圈瞬间就红了。
“林枫!”
秀云冲到他面前,想碰碰他的脸,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真的打你了?
我就知道……你没事吧?”
林枫看着未婚妻,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后只化作一句:“我没事。
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秀云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飞快地塞进林枫手里,“这是我爹娘以前给我的,你拿着……万一……万一用得上。”
布包里硬硬的,像是一点金银细软。
她又拿出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仔细地给林枫系在脖子上,声音哽咽:“天冷了,北边更冷……照顾好自己,我……我在成都等你回来。”
说完,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猛地转身,挤进了人群,消失不见。
林枫握着那尚存少女体温的布包,摸着脖子上柔软的围巾,只觉得有千斤重。
赵大刀在一旁看着,咂了咂嘴,难得地没有说怪话,只是用力拍了拍林枫的肩膀:“婆娘不错,是个好婆娘。
为了她,你也得活到把鬼子赶跑那天。”
夜色渐深,喧闹的巷子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士兵们怀揣着乡亲们塞的吃食,穿着新鞋,围坐在祠堂的天井里,气氛却比之前沉闷了许多。
家国的重量,亲人的眼泪,让这些平日里嬉笑怒骂的汉子们,都沉默了下来。
赵大刀不知从哪摸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眯起了眼。
他看了看身边沉默不语的林枫,又看了看周围情绪低落的弟兄,突然扯着嗓子,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川江号子:“脚踩石头手扒沙哟——嘿咗!
为求饭吃走天涯哟——嘿咗!
这回不走掏金路哟——嘿咗!
扛起枪杆保国家哟——嘿咗!
……”声音粗粝,跑调严重,却带着一股子生命最原始的韧劲。
起初没人应和,只有王老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但赵大刀不管,自顾自地一遍遍吼着。
慢慢地,李枣儿跟着哼了起来,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最终,整个班,连带着隔壁班的士兵,都跟着这不成调的号子,低声应和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一股低沉而雄壮的河流,冲散了离愁,涤荡了恐惧。
林枫坐在角落里,没有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些即将奔赴国难的“袍泽”,看着他们脸上重新焕发出的那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他摸了摸秀云给的围巾,又捏紧了手里那微凉的中正式步***。
“活到那天……”他低声重复着赵大刀的话,眼神渐渐变得和手中的枪栓一样冰冷、坚定。
这一夜,成都无人入睡。
而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北上的闷罐车,和未知的、血色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