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西点的阳光，斜穿过“忘尘阁”古色古香的雕花木窗，在弥漫着檀木与旧纸张气息的空气里，切割出无数道慵懒的光柱。
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如同时间本身在这里也变得黏稠而迟缓。
林默拿着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拂过一个仿乾隆粉彩花瓶的瓶颈。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不是在打扫，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店里的客人寥寥，只有一位老太太在角落的首饰柜前慢慢挑选着玉镯，静谧得能听见窗外遥远都市传来的、被过滤后的模糊车流声。
然而，在这片物理意义上的静谧之下，对林默而言，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种只有他能听见的、永无休止的“杂音”，正如同背景辐射般充斥着他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信息的低语。
指尖掠过冰凉的瓷瓶，传来的是工匠拉坯时一丝不苟的专注，混着些许被时光磨砺后的温润；目光扫过博古架上的青铜剑仿品，感受到的则是金铁交鸣的锐利，以及深埋于泥土下的冰冷死寂；就连柜台后那张老掌柜常坐的红木太师椅，也在无声地诉说着长年累月的倚靠所留下的、关于疲惫与休憩的印记。
这些“杂音”自他有记忆起便如影随形。
小时候，他分不清这些是什么，只会指着空气说“有人在说话”，被大人斥为胡说八道，被同龄人视为怪胎。
长大后，他渐渐明白，这是他触碰或长时间凝视某些古老物件时，会自动读取到的、萦绕在其上的“情感”与“历史”的碎片。
一种无用且恼人的天赋。
他试过集中精神屏蔽它们，但它们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存在，无法彻底断绝。
这让他养成了沉默和避免与人、尤其是与古物长时间接触的习惯。
在旁人看来，这是内向和细心；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被迫的防御。
“小林，我去库房对一下账，你看着点店。”
头发花白的老掌柜从里间探出头，和气地吩咐道。
“好的，陈伯。”
林默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
陈伯点点头，又缩了回去。
林默轻轻吁了口气，将鸡毛掸子放回原位，走到柜台后，拿出那本看到一半的《全球神话通识》。
只有在沉浸于书页间那些确定无疑的、白纸黑字的故事里时，他脑海中的“杂音”才会暂时消退。
书里描绘着奥林匹斯众神的喧闹、阿斯加德诸神的豪迈、昆仑仙境的缥缈……那些宏大而瑰丽的叙事，与他周遭这些琐碎、微弱且混乱的“杂音”相比，简首是两个世界。
他有时会想，如果那些神话是真的，他们所拥有的力量，该是何等的震耳欲聋？
恐怕不是他脑中这些细微的嗡鸣，而是足以撕裂天地的交响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开。
对于一个连自身这点小毛病都无法摆脱的人来说，幻想神话未免太过奢侈。
店门被推开，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米色风衣，身形高挑，气质沉稳，看上去约莫三十岁上下。
他的眼神锐利而平静，扫视店内的陈设时，带着一种并非欣赏，而是近乎审视的目光。
林默放下书，站起身：“您好，随便看看。”
风衣男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径首在店内踱起步来。
他的手指偶尔会拂过一些器物，但动作短暂而克制，不像寻常顾客那样带着好奇或占有欲。
林默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这个人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杂音”。
不是微弱，而是彻底的“无”。
就像一块绝对光滑的平面，反射掉所有信息，这在他过往的经验中是绝无仅有的。
通常，越是古老、蕴含故事越多的物件，“杂音”越强；而活人，尤其是精神活跃的活人，本身就会散发各种情绪的低语。
但这个人，是一片寂静的真空。
这种反常让林默不由得警惕起来，暗中多了几分关注。
风衣男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靠近门口的一个独立展柜前。
柜子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个巴掌大小，布满暗绿色铜锈，几乎看不清原本纹路的青铜匣。
这是陈伯前几天刚收来的，据说是从某个工地地基里挖出来的，年代不明，用途不详，因为品相差，价格也不高。
“这个，能拿出来看看吗？”
风衣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林默犹豫了一下。
按照规矩，这类来历不明且状态不稳的古物，需要格外小心。
而且，从他第一次见到这个青铜匣起，脑海中的“杂音”就异常活跃，那是一种混乱、压抑，带着某种不祥悸动的低语，让他很不舒服。
“客人，这件东西刚入库，还没经过详细养护，不太方便上手。”
林默找了个借口。
风衣男看了林默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掩饰。
“我只是看看，不会损坏。”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默迟疑片刻，还是从柜台下取出钥匙，打开了玻璃柜门。
他小心地捧出那个沉甸甸的青铜匣，放在柜台上的一块软垫上。
就在青铜匣离开展柜的瞬间，林默感到脑海中的“杂音”陡然拔高了一个量级！
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变成了尖锐的、混乱的嘶鸣，仿佛有无数怨魂在耳边呐喊，又像是金属在剧烈摩擦。
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缩回手。
风衣男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向青铜匣表面的锈迹触去。
林默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几乎要出声阻止。
然而，就在风衣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青铜匣的前一刹那，他却停了下来。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仿佛在感受着什么，随即，他皱了皱眉，收回了手。
“算了。”
他淡淡地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打扰了。”
说完，他竟毫不犹豫地转身，径首推门离去，铜铃再次响起，店内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林默愣住了，看着对方消失在街角，又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青铜匣。
那混乱尖锐的“杂音”依旧在他脑中回荡，甚至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躁动不安。
他长长舒了口气，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赶紧将青铜匣重新锁回展柜。
但那种冰冷黏腻的不适感，却仿佛残留在了指尖。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城市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
平凡的都市傍晚，一如既往。
可林默却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风衣男的到来与离去，变得不一样了。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正在看不见的深处扩散开来。
他坐回柜台后，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书页上神话英雄的名字，似乎与脑中青铜匣传来的、充满恶意与岁月的嘶鸣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正悄然向他揭开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