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夜离去后,李府上下待我,愈发像对待一个不祥却又不得不供着的物件。
饭菜依旧精致,却总是由那个哑仆放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等我自取。
偌大的西厢院,成了只属于我,不,是属于我和聿的孤岛。
白日的院落,尚有一丝虚假的宁静。
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这方天地根植的阴冷。
聿在白日里气息会变得很淡,大多时候感知不到,或是化作一缕轻烟,缠绕在墙角那块他带来的、触手生寒的墨玉上。
我试过在白日里研究那块玉。
玉质极佳,却黑得深沉,仿佛能将周围的光线都吸进去。
指尖刚触到,一股钻心的寒意便首冲经脉,激得我立刻缩回了手。
这玉,是他的栖身之所,亦是他力量的源泉之一,绝非我能碰触的。
我真正的煎熬,在夜晚。
聿似乎对“夫君”这个身份,投入了惊人的专注。
他不再像初时那般只是沉默地凝视,而是有了更多……实际的举动。
今夜,我又在半夜惊醒。
并非噩梦,而是被一种无处不在的寒意冻醒。
睁开眼,便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幽深眸子。
他侧卧在我身旁,单手支头,玄色长发如瀑般散落在枕上,另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我一缕发梢。
冰冷的指尖偶尔会擦过我的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睡不着?”
他低声问,气息拂过耳廓,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痒。
我僵硬地躺着,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冷。”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愉悦,又有些许玩味。
“鬼物属阴,自然是冷的。”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凑近了些,几乎是将我圈在怀里,“习惯便好。”
习惯?
如何习惯这种连骨髓都要被冻结的感觉?
我试图向后缩,却抵到了冰冷的墙壁。
无路可退。
他的手指离开了我的发梢,缓缓抚上我的脸颊。
那触感,像是一块上好的寒玉,光滑,却带着掠夺生机的冷意。
指尖划过我的眉骨,眼睫,最后停留在下眼睑处。
“憔悴了。”
他摩挲着那里淡淡的青灰色,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我的缘故。”
我闭上眼,不想回应。
不是他的缘故,还能是谁?
自他夜夜出现,我明显感觉到身体在变差。
以前画十张符都不觉得累,现在只是清晨起来打坐片刻,都会感到气虚乏力。
手脚常年冰凉,面色想必也难看得吓人。
这是阳气被鬼气侵蚀、日渐亏损的征兆。
再这样下去,不必等他厌烦,我自个儿就先油尽灯枯了。
“明日让厨房给你备些温补的汤药。”
他又开口,语气自然得仿佛真是个体贴的夫君。
我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饮鸩止渴。
吸我阳气的是他,假惺惺要给我补身子的也是他。
许是我脸上嘲讽的神色太过明显,他眸光微沉,绕着我发丝的手指稍稍用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将我的脸转向他。
“清辞,”他唤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跟着我,不好么?
李家不敢再轻慢你,你那师父,也奈何不了我。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离开这鬼地方,想要恢复自由身,想要……活下去。
这些话在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此刻激怒他绝非明智之举。
见我不语,他也不再逼问,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是要将我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低下头,冰凉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我的额头。
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一股更精纯的阴寒之气侵入灵台,眼前的景象都恍惚了一下。
体内的阳气,似乎又流失了一分。
我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刺痛来保持清醒。
不能坐以待毙。
次日清晨,聿的气息随着第一缕晨光消散。
我强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起床,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
树影婆娑,在微凉的晨风中摇曳。
我盘膝坐下,尝试运转师门最基础的吐纳法诀,想要汲取天地间稀薄的阳气,弥补亏损。
然而,以往如臂使指的功法,此刻运行起来却滞涩无比。
经脉像是被寒冰堵塞,每次气息流转,都带来针扎似的刺痛。
好不容易引动一丝微弱的纯阳之气入体,却仿佛水滴落入寒潭,瞬间就被体内盘踞不去的阴冷吞噬殆尽。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我捂住嘴,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摊开手,掌心赫然带着一丝殷红。
我的心沉了下去。
亏损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寻常的修炼法门,己经不起作用了。
这具身体,正在被聿的力量同化,或者说,侵蚀。
必须想办法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或者……拿到能克制他、至少能让我有机会逃离的东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房间内,那块静静放置在桌上的墨玉。
那块玉,是他的根本吗?
若是毁了它……这个念头刚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自身后袭来,瞬间将我笼罩。
“在想什么?”
聿的声音贴着我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他明明应该在玉中休养,为何……我骇然回头,只见他半透明的身影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眼神幽深,带着一丝探究和警告。
他竟能感知到我对那玉的念头?
“没……什么。”
我压下心惊,垂下眼睫。
他虚幻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
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首窥我心底最隐秘的想法。
“清辞,”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安分些。
在我身边,你才能活着。”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淡去,重新归于那块墨玉。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人,和初升的、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朝阳。
我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心底一片冰凉。
逃离的念头,似乎比他冰冷的触碰,更让我感到绝望。
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