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贴在颧骨上像湿布。
许归檐拎着长柄灯,没有踏那条“不是人间”的路,折回听脉铺,把门闩插上,灯放在案上。
灯焰本来跟着他的步伐一明一暗,此刻却忽然慢了半拍,像故意同他唱反调;他胸口的起伏、脉上的微动,与灯各走各的拍子。
案上铜秤微晃,秤砣敲了一下,声音发空。
他把针卷展开,清点针数,依例在账本写下“夜问一病(邻女)——承影暂稳——借巡更灯一”。
字未落笔,灯焰陡然一抖,火舌向外伸了一指,像被谁在灯罩外轻轻吹了一口。
许归檐屏住气,抬眼看灯。
他把右手腕轻按在案沿,默数心跳,左手指肚搭在灯盏边沿的铜上,感受热与冷的变换。
数到第三个心跳,灯才呼一次,仍是慢半拍。
“不是她的灯。”
他沉下去一口气,“是影沿线爬过来了。”
承影符挂在邻女床脚,细线另一头拴在他留下的扣子孔里,像是一根看不见的“气道”。
影不安分,顺线寻暖,灯是暖处——便想借灯呼吸。
他把抽屉拉开,取出一面小铜镜、一撮盐灰、一根剪短的自发。
铜镜迎灯,镜面很快起了白雾,但只在左侧一小块凝得快、又薄,像有人用指尖在那块地方“哈”了一下。
盐灰洒在案面,细盐受潮结成一条极浅的弧,弧口朝灯。
“左行,偏湿。”
他低声说。
他把自发在灯焰上一点,发丝焦香极短,灰末落在盐弧上,盐弧退了半分,灯的呼吸却更急促了,像被人掐了一把脖子,要把气抢回来。
“影上身,不是全部,是‘一撮’。”
许归檐把铜镜放平,镜面白雾一点点消,左侧那块却驻着不散。
他在桌面画了个小圈,圈里撒盐灰与极薄一层白灰,把灯盏移入圈中。
盐白二灰相叠,按祖上一条旧法,能“吃湿”,但吃得慢。
他又抽出两张薄黄纸,把其中一张折成纸带,沿灯柄缠了两圈,再把另一张剪成小人形,腹中预留缝隙。
“承影换载,只换‘暖气’,不换‘命气’。”
他说给自己听。
他把自发搓开一缕夹在纸人肚缝里,再把纸带末端与纸人腰间系在一起,另一端用一粒缝衣小针扎在灯柄皮上——搭了个“呼吸栈道”。
接下来要找“对读位点”。
他从抽屉抽出一张抄过的《口传小记》:同拍呼吸在“鼻翼—喉结—锁骨”三点最易看。
他低低咳了一声,喉头轻起轻落;灯焰像被引逗了一下,抖了两下,仍不肯同拍。
“再借一口。”
他把掌心在灯盏边沿捂十息,让掌热压住灯的急促。
第七息起,灯与他的呼吸对上了半拍;第十息,完全同拍。
纸人肚缝里那条“自发”动了一动,像有人隔着纸吸了一口。
灯焰这下稳了。
案上盐灰弧线散开,铜镜上的左雾淡了一层。
“下来。”
许归檐轻轻一带,将纸带末端从灯柄上解开,搭向一旁早备好的小沙盆,沙里插着一枚极细的木签。
纸带一挪,灯焰没有再乱。
纸人的腰线在空气里微不可见地紧了一下,仿佛背了个轻得不得了的孩子。
他把纸人提起来,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感一感温凉。
纸内有一丝丝细冷,像薄冰铺在纸浆的纤维里;这冷不是“命冷”,而是“香冷”,确是那撮“病影”的味道。
“只是一撮,够我研究她的呼吸性状。”
他把纸人放入小木匣,用两片薄瓷片把匣口夹紧,再撒半撮干艾叶压气味儿。
做完这些他才觉指尖有细麻,从指根向上蹿,像有根刺顺着经络暗暗往里顶。
他摊开掌心,看不到痕迹,只在虎口那一点皮上起了两个极淡的白点。
“回咬前兆。”
他把手背叠在桌上,伸出左手在账本里添了一行:“影上身一撮——换载纸带——封于木匣——自发代价(微)——记。”
账本字落,屋门外有人敲了三下,匀匀的拍子——是桥北的梆子节拍。
他开门,巡更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眼里有些狐疑:“你把灯借去,巷底那盏路灯气息乱了。”
“我这盏稳了。”
许归檐侧身让他看屋里那盏灯,灯焰稳稳同拍。
“有一撮影爬过来,被我换去纸里了。”
桥北看着那只小木匣:“会不会跑?”
“跑不动。”
许归檐道,“纸带只通‘暖’,不通‘命’。
她要借呼吸,借不到,就只好跟着‘暖’走。”
“你把影惹毛了。”
桥北压低声,“夜巡说,巷口的风像在倒吸。”
许归檐“嗯”了一声。
他把木匣放进药箱,锁上;又把灯从盐灰圈里挪出来,吹息了盐白灰上的细灰。
铜镜上最后一丝左雾散尽——屋里一切回到“同拍”。
他把指路针从袖里取出,平放在案上。
红线尾巴像睡着的小鱼,忽然“嗖”地一声竖起来,朝着屋外某个固定方向指去。
方向不是邻女家,是更远一点的——沿街、过庙,再往下,就是“渡口”的方位。
“她还要借一口更大的气。”
许归檐把指路针按下去,红线仍不肯完全服帖。
“二更前会回咬,最迟明早得换一次‘真承影’。”
他提笔拟了一张小清单:纸(上好)×三;白灰;盐;发甲(替份)少许;薄瓷片×二;香×一;铜钱×五;灯油少许。
刚写完,门板“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指节磕在外面。
门缝里,邻女娘的嗓音发抖:“许郎,她刚才眼皮跳得厉害,纸人那边……像活了一下。”
许归檐把清单塞进药箱:“我现在过去。”
他伸手去提灯,灯焰忽然倒吸了一口,火舌向里卷,整盏灯“呼”地一收,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心脏;下一息又猛地弹开,呼吸与屋里所有呼吸都错了拍——灯、他、门外人的气,全乱。
“影又找到了更暖的地方。”
他把灯高举起来,向门外迈一步。
巷道尽头那阵风恰好涌来,贴着灯罩转了一圈,像在灯的外缘舔了一口——灯焰立刻往风来的方向倾去。
那正是指路针指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