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这样?
元祁呆立在原地,怔怔看着前处的青色背影。
背影的主人昨日还噙着温和笑意同他谈笑风生。他无疑是个十分卓越的青年,不卑不亢,把持有度,俊美的容貌加之出尘的气度,使他好像从画中走出一般的白璧无瑕。他是陆知行,天絮山庄的年青主人,广受赞颂的正道楷模,渊清玉絜的彬彬君子……截止在今天之前,他还是全江湖乃至元祁一直憧憬仰望的对象。
陆知行站在一片猩红之中,咋眼看去,几乎像是置身在一片可怖的血海。无人知道风景秀丽的山庄地底还藏着这样一片鬼魅的绮景。寒冬凛冽,这些不知品种的花卉却在此时离奇地绽得极盛,猩红色的硕大花冠密密匝匝地交错簇起,乌压压地呈现出一片近乎不详的郁茂。似乎是汲取到十足的养分,每瓣花无不是生得饱满肥厚,色泽诡艳。
众人神情凝重,只感觉这些古怪花卉红得近乎诡异,几乎有些邪性和可怕了。
联系起面前的景象,以及进入此地后始终萦绕在鼻间的浓郁气味,元祁如遭雷击,浑身汗毛倒竖。眼前如凝固血液般的诡异花瓣似乎真的在向下淌血,逐渐汇聚成一片血肉之海。元祁不敢多看,深吸口气,事已至此,即便再难以置信,他也不得不确定这一桩桩血案的真凶。
陆知行……怎么会是陆知行?
事实上,难以置信的人不只是他。相比较更多时间都深居皇宫,仅是听说过一些逸闻的小王爷,队伍中另外真正的江湖人士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冲击。元祁听到身边响起好几道不可置信的声音,每个人都仿佛比他更加骇怪,更加悚然:“怎么可能!!?”
“居然真的是他?”
几人中不乏一些对陆知行推崇备至的拥趸,只是现在为其开脱的语气都有些动摇:“会不会只是误会?”
又听一人驳斥道:“若是误会,他为何始终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眼前这幅景象又该作何解释?”
“这……”那人讪讪地不再说话。
嘈嘈切切的交谈在幽闭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元祁悚然,猛地回头看向后方,果真见到方才还大敞着的石门此刻已悄然紧闭,将他们几人围困起来。
并未留给他太多懊恼的余裕,几乎就是下一秒,前方仿若凝固雕塑般的挺拔背影细微一动,瞬间惊动了所有人。
“保护殿下!”
此刻已无人再心存侥幸,随着他的动作,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器戒备地将元祁护在身后。
不愧为风云榜的第一公子。直至这时也有人控制不住在心中感慨。
那鹤骨松姿,渊清玉絜的翩翩美公子朝他们缓缓转身,露出仿若冠玉般笼罩着柔美光华的隽美面容来。
他端是生得容姿端丽,风骨卓绝。玉质的肌肤,远山含雾般的疏眉,乌瞳深深,体量颀长,如同水墨作骨,白玉为肉,绘出的一幅胜却凡间颜色的人像。此刻俊目含笑,薄唇微弯,便恍若乌云破日,云飞月出,全然拨开了笼罩在眉目间若隐若现的薄雾,绽放出美玉般温润柔和的光华来。
仿若一张在人前徐徐展开的稀世古画,从高居九天的谪仙走向现世,径直地站到了他们面前。柔煦的笑容点亮了四面幽暗的环境,真正意义上的满室生辉。
若不是他此时青衣斑红,剑尖淌血,将所有罪证悉数带在了身上,元祁甚至以为他还是过去逸闻里那个天纵奇才,初露头角便剑惊四座的天之骄子呢!
而陆知行笑吟吟地面对着他,直到这时,他的笑也依然是柔煦温润的,只是绣有竹纹的青衫上呈喷溅状的血斑到底使这幅笑容布上了些许阴郁。
他嗓音清朗柔和,仿若玉石击敲般泠泠动听,时刻予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此刻却不由教他们心里发冷:“你还是来了。”
他再度叹了口气,带着些许亦真亦假的怅然叹惋:“你不该来的。”
他作出这幅模样,仿佛再真情实感不过地在为元祁遗憾与惋惜,可惜元祁只觉得他直至现在也不忘装模作样的样子实在是可憎可恶又可笑。少年这张白皙漂亮的脸平日也总是笑面对人的,此刻却覆满冰霜,冷静得可怕:“为什么?”
“为什么?”
陆知行好笑地轻轻重复。
他站在那里,无视所有人警惕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血的剑,半响后才抬眼似笑非笑地反问:“小王爷是想问哪个为什么?是问陆某为何杀人、还是问陆某何故将你引至此地?”
他的语气轻漫,将“杀人”二字轻巧地一笔带过,平淡得只像是无意间碾碎几只蝼蚁,斩断几丛草芥,权当作酒余茶后的笑谈,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出。
元祁看着他,看着这名曾经的君子,仿佛看见无数由沉沉恨意衍生出的亡魂在此刻凝为实体,尖啸着纠缠在他的身后。而犯下滔天罪孽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的前方,依旧是那样的闲适与惬意,几乎与身后炼狱般的景象全然的割裂开。此刻只是虚伪地朝他们敛目微笑,就透露出一股佛陀垂目,拈花一笑的慈悲圣洁。
这是个多么可怕、多么狡诈的魔头啊!
元祁浑身发冷。不只是他,在场的人纷纷被这极其惊人的一幕骇住了。
陆知行何许人也?江湖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熟背出他的事迹:名门正派出身,为人处事低调,十六岁横空出世,初露峥嵘,便仅凭一人一剑,在一片不看好的嘘声中直打得当年风头无两的“王谢双骄”二人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一起“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戏码一时震得全场静默,彼时少年归剑入鞘,恭敬有加地朝二位前辈施礼,宠辱不惊谦卑识礼的姿态更是不由再让人高看几分。
时至今日,少年在擂台上意气风发的身影也还留存在许多人的心中。此时此刻却突然告知他们,这个早已走到了正道的最前沿、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领袖,真面目其实是个比邪道更邪道、比异端更异端的魔头?全江湖的正道人士其实都在被一个黄毛小儿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他们怎么能够接受!?
此等的奇耻大辱,一经公布,一定会沦为大众口头的笑柄。尤其是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邪道人士,一定会借机狠狠地落井下石。一想到他们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在场的人无不是气得脸色涨红,浑身发抖,瞪着陆知行的眼神不复景仰,恨不得生啖其肉,全然忘记往日对正道有这样一位天骄的自得。
愤懑的情绪犹如烧开的沸水般沸腾起来,陆知行则泰然自若地站在这片仇视的目光中含笑地元祁对视。那些尖锐的声讨与咒骂像是风一样不留痕迹地从耳边掠过,他看着在激昂的人群中陷入沉默的少年,颇为耐心地问道:“殿下可还有疑问?”
元祁脸色苍白,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迄今为止,你杀了多少人?”
这倒把陆知行问得轻轻一怔,有些失笑。看着少年执拗的眼睛,他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轻笑着反问:“殿下会记得曾经碾死的几颗杂草吗?”
那些人对他而言,就与路边的草芥无异。谁会浪费心力去在意随手碾死的几棵杂草呢?想必即使是这位心善得出了名的景王殿下,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莞尔。
读懂他的言下之意,元祁拳头紧攥,忽然暴起朝他怒吼道:“你把人命当作什么了!?”
他的眼眶通红,瞋目裂眦:“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在你的眼中居然与路边的杂草无二?!畜生尚有怜悯之心,你简直比畜生更加不如!!!”
陆知行笑意微敛,情绪难辨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像是在看一名天真无畏的孩童,稚拙而弱小的愤怒根本无法撼动他的分毫情绪。他摇了摇头,语带怅然:“小殿下,有时我真羡慕您。”
他的目光遥遥地望向远处,像是在凭空追忆着什么,目光蓦地盛满柔情。前所未有的笑意盈上他的眉梢,在众人悚然的注目下,他居然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般突兀而莫名地暗自微笑起来。那张俊美得近乎冰冷的面庞霎时浸没在缠绵悱恻的柔光里。元祁隐约能感觉到,此时他面上所展露出的神情,与平日里伪装出的是截然不同的。
那是褪去了所有的伪装与修饰,真正属于这个本质冷血的魔头的所有温柔与真情。鲜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目光,更遑论它还属于这样一个英俊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可是紧接着,他的目光便倏地沉郁下来。一股莫名的恨意沉入他的眼底,致使他整张脸都覆上了沉沉阴霾。
或许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放任自己露出了伪装下的真实面目,与那汹涌情绪中的冰山一角。
“你不曾见过她,不曾听过她……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永远无法体会我的心情。”
……
……
什么?
没有人听得懂这个疯子究竟在说什么,纷纷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她”?
这个莫名其妙的“她”,又是谁?
陆知行注视着这一行人,看着他们惊茫的神色,不由再度想起了心目中的那名少女。那样几乎让人的灵魂都燃烧战栗起来的美貌,只一眼便俘获了他的全部心神。从前总是对人世间的痴男怨女嗤之以鼻,直到亲身尝遍了情之一字的苦楚,方知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凡夫俗子又岂能摘到高不可及的月亮?最多不过凝望着杯中倒影,望梅止渴,慰藉相思。
陆知行猛地攥紧手掌!可他偏不知足!偏不信命!偏不甘心!偏要强求!
贪婪又如何?残酷又如何?强求又如何?我偏要摘下那九天之月,把月亮拢在掌心,只予我一人的夜里发光。以这血肉浇铸的凡胎肉体,不论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割我的肉,哺我的血——
陆知行眼神发狠,用力猛攥的指尖几乎嵌入掌心。他无视这股近乎钻心的痛楚,不知想到什么,极速下坠的内心再度稳定愉悦起来。
他微微一笑。
而后更是彬彬有礼地提醒道:
“刀剑无眼,王爷可要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