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前后座的余光团体辅导课的座位像被施了某种隐形的咒,第二周上课,她刚推开教室门,就看见斜后排靠窗的位置己经坐了人。
晓堂正低头翻着那本封面发皱的诗集,晨光从他肩头淌下来,在书页上洇出片浅金,连带着他垂着的睫毛都像沾了层细粉。
她几乎是逃似的扑到前排老位置,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咚咚响,仿佛刚才那一眼偷看得太用力,把魂魄都落在了他翻书的指缝里。
桌角的粉笔灰还带着上周的油墨味,她摸着冰凉的桌面慢慢定神。
上周结课前提到座位固定时,组长笑着说“方便小组讨论”,当时她只顾着把画了一半的向日葵塞进画夹,根本没留意后排的动静。
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斜对过的距离,刚好能让她抬眼时,视线越过两排同学的后脑勺,落在他握笔的手上——像刻意设计过的伏笔,藏在吊扇转动的阴影里。
窗外的蝉鸣比上周更盛了,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都喊出来。
她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页上迟迟落不下去。
余光里,晓堂正把诗集竖在桌面上,手指捏住书脊轻轻敲了敲,书页间漏出的字句像小鱼似的游进她眼里。
那是本很旧的唐诗选,封面的水墨荷花己经褪成浅灰,边角卷得像被水泡过的荷叶,却被他用透明胶带细细粘过,连磨损的书脊都透着种妥帖的温柔。
“在发什么呆?”
前排女生转过来借橡皮,说话声惊得她笔尖一颤,在纸页上戳出个墨点。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袋,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往后飘——晓堂正翻到某一页,指尖在纸页边缘顿了顿,然后轻轻折了个角。
阳光恰好落在那个折角上,她看见纸页间露出半行字,墨迹己经发淡,却能辨认出“荷”字的轮廓,像颗藏在叶底的莲子。
后来她才知道,那页印着王昌龄的《采莲曲》。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字迹旁,有他用铅笔淡淡的批注:“花影与人影,原是分不清的。”
那些铅笔印浅得像月光,却在某个午后被她的目光捉住,在心里洇开片潮湿的水纹。
团体课的节奏总是慢悠悠的。
组长在讲台上说“自由联想”时,晓堂大多时候都在看书,偶尔抬头听两句,手指会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出轻响,节奏像雨滴落在荷叶上。
他穿衣服总带着种素净的克制,今天是件浅蓝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像被精心雕琢过,血管在皮肤下若隐隐现,像荷叶上蜿蜒的叶脉。
有次小组讨论到“色彩与情绪”,他忽然开口说“冷色未必是疏离”,声音穿过两排人的低语落在她耳里,惊得她手里的马克笔在画纸上晕开片浅紫——后来那片紫色被她画成了暮色里的荷塘,藏在笔记本最后一页。
她记笔记总比别人快半拍。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跑着,像要把所有字句都钉进纸里。
心理学的理论术语密密麻麻挤在横线间,偶尔抬头时,总能撞见晓堂正翻着诗集看她。
他的目光很轻,像风掠过水面,撞见她的视线便会轻轻抬眉,嘴角弯起个极淡的弧度,然后低头继续看书,耳根却悄悄泛起点红。
那抹红色总让她想起外婆家荷塘里刚绽开的花苞,藏在墨绿的叶子底下,怯生生的,却藏不住内里的甜。
又是一周团辅课,她正赶着抄完组长写在白板上的案例分析,笔尖突然在“共情”两个字上卡住,墨囊空了的塑料杆在纸上划出道苍白的痕。
她咬着唇翻笔袋的动作太急,拉链撞在桌角发出轻响。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排伸过来,指尖捏着支同款的黑色水笔。
“给。”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袖口飘来的皂角香。
她慌忙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撞在他手背上,像两片荷叶在风里轻轻碰了下。
那点温度顺着皮肤爬上来,烫得她差点把笔掉在地上,只能低着头飞快地说“谢谢”,笔杆在掌心攥出细汗,连带着“共情”两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那支笔后来被她收在笔袋最底层。
塑料外壳上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每次摸到都像有只蝴蝶在胸腔里扑腾。
日子在笔尖与书页的摩擦里慢慢淌过。
她开始在课前提前十分钟到教室,假装整理笔记,实则在等那道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总是踩着上课前五分钟的***进来,肩上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那本诗集和一个厚厚的活页本。
有次下雨,他的衬衫肩头洇了片深色,帆布鞋沾着泥点,却还是先把诗集小心翼翼地放进桌洞,再用纸巾一点点擦去鞋上的泥——那副认真的模样,让她想起外婆总说“惜物的人,心也软”。
后排偶尔会传来翻书的轻响,或者他和邻座同学讨论问题的声音。
她竖着耳朵捕捉那些碎片,像收集荷塘里的露珠。
知道了他辅修过艺术治疗,常帮着辅导员整理课程资料;知道了他喜欢喝不加糖的豆浆;知道了他折角的诗集里,夹着片干枯的荷叶标本——那天他翻书时,那片荷叶从书页里滑出来,被前排男生捡起来打趣“晓堂你还带标本啊”,他笑着接回去时,她看见荷叶的纹路里还藏着点浅褐的泥。
天气渐渐入秋时,团体课也走到了尾声。
最后一堂课的阳光带着点清冽的金,透过窗玻璃落在笔记本上,把“团体凝聚力”几个字照得发亮。
她低头抄着结课作业要求,笔尖却总在纸上打滑,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后排的翻书声停了很久,她忍不住用余光往后瞟,看见晓堂正把诗集放进帆布包,手指在拉链上顿了顿,又松开了。
下课铃响时,教室里突然变得很吵。
有人在收拾画具,有人在互相加微信,彩笔滚落的声音和笑声搅在一起,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闹都倒出来。
她慢吞吞地把笔记本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再等等”,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她的课桌上。
“收拾好了吗?”
晓堂站在桌旁,帆布包挎在肩上,衬衫领口被风吹得轻轻动着。
他比第一次见面时显得更清瘦些,下颌线的弧度在夕阳里透着点柔和的锋利,却在开口时软了下来:“加个微信吧,我有几节课没来,听组长说你笔记记得特别全,想麻烦你发我补一下。”
她的手指在书包拉链上僵住,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连耳朵都发烫。
抬起头时,正撞见他递过来的手机屏幕,微信二维码旁边,头像是片荷塘月色,和他身上的皂角香一样干净。
她慌忙摸出手机,指尖抖得差点按不准对焦,扫码的声音在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谁在心里敲了下鼓。
“通过了。”
他看着手机屏幕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夕阳,“不着急,你有空了发我就行。”
说完便转身往外走,瘦高的身影在人群里像株挺拔的竹,帆布包带子在背后轻轻晃着,晃得她心尖也跟着颤。
她低头点开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停留在三个月前,是张湿地公园的照片:大片荷叶铺在水面上,粉白的荷花躲在叶底,远处的木栈道上有个模糊的背影,像正低头看着什么。
而朋友圈的背景图,是片漫无边际的荷塘,水色天光搅在一起,亮得像要从屏幕里溢出来,溅起的水珠里,仿佛能看见外婆家的青砖墙,和那个摇着蒲扇的老人。
收拾书包的手忽然停住。
她看着屏幕里那片荷塘,又想起他折角的诗集,递笔时带着温度的指尖,还有画纸上那朵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荷花——原来有些相遇不是偶然,是风把莲子吹到了恰好的塘里,只等着某个夏日的午后,悄悄把根须扎进泥里。
走出教学楼时,秋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踝,带着点清冽的香。
她摸出手机,看见晓堂发来的消息:“笔记不急,别耽误你休息,谢啦。”
后面跟着个荷花的表情,粉白的花瓣卷着边,像极了他画里的那朵。
她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敲出“不客气,我整理好发你”,发送的瞬间,风掠过树梢带来远处荷塘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或许不会太凉——因为心里有颗刚发芽的莲子,正借着某道斜后排的余光,悄悄把藤蔓往阳光里伸,那个斜对过的座位,那本折角的诗集,还有递过来的那支带着温度的笔,都像被晒透的荷叶,把整个夏天的热,都酿成了藏在心底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