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那只即将踹到孩子身上的脚硬生生顿在了半空。
“叛军?!”
他猛地扭过头,狰狞疤脸上的醉意瞬间被惊惧取代,一把推开哭喊的妇人,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连滚带爬冲过来的张立。
“在哪?!
有多少人?!
说!”
他身边的几个溃兵也顿时慌了神,纷纷抽出武器,紧张地望向张立来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千军万马杀出。
张立扑到赵三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很“懂事”地停下,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呼哧带喘,脸上混合着雨水、泥浆和恰到好处的极致惊恐。
“好多…好多…就在后面林子…打着红旗…一眼望不到头啊军爷!”
他声音嘶哑,手指颤抖地指向来的方向,演技堪比奥斯卡影帝,“小的…小的刚从那边死里逃生,他们见人就杀!
说是要…要清剿所有秦军!”
“清剿秦军”西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赵三一伙人的心里。
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个。
“大哥!
怎么办?!”
一个瘦猴似的溃兵慌了,手里的矛都快拿不稳。
赵三眼神惊疑不定,一把揪住张立的破衣领,几乎把他提溜起来:“***看清楚了吗?
敢谎报军情,老子活剐了你!”
“千真万确啊军爷!”
张立配合地抖成筛子,眼泪鼻涕混着泥水往下流,“小的哪敢骗您!
他们前锋都是骑兵,跑得快!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怀里藏着的那个破布包,露出一角粗糙的盐块,“小的…小的这点活命盐都差点被抢了,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报信啊军爷!”
财迷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想掩盖,但这动作在赵三眼里,却成了“惊慌失措露财”的铁证——这穷鬼逃命都不忘带盐,看来是真的被吓破胆了,话应该不假。
盐!
赵三的目光果然被那盐块吸引了一下。
这确实是硬通货。
就在赵三犹豫是信是跑,是杀了这个报信的穷鬼灭口还是带着一起跑的瞬间——张立仿佛才看到地上散落的土盐和哭嚎的村民,脸上猛地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和“极度懊悔”的表情,捶胸顿足:“哎呀!
军爷!
您…您怎么还在收这点村里出的苦盐涩盐啊!
完了完了!
这下全完了!”
这话锋转得极其突兀,把赵三都搞懵了:“***什么意思?!”
张立痛心疾首,指着地上的土盐,表情夸张得像死了亲爹:“叛军!
叛军就是从东边盐渎(注:江苏盐城古称,自古产盐)那边杀过来的啊!
他们打下好几个大盐场了!
辎重队里全是上好的雪花盐!
白花花像雪一样!
哪还看得上这种牲口都不爱舔的苦渣子!”
他猛地抓住赵三的胳膊,声音因为“急切”而尖利:“他们现在急着往咸阳打,嫌这些好盐累赘,都在沿途低价散给穷鬼收买人心呢!
一斗米就能换一捧好盐!
军爷您有刀有马,随便抢…啊不是,随便‘征用’点粮食,就能换一堆啊!
还守着这点玩意耽误时间,等叛军大队骑兵过来…”后面的话不用说了。
赵三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他看看地上那点劣质土盐,再看看张立那“情真意切”、“悔恨交加”的脸,脑子里己经完全被“雪花盐”、“一斗米换一捧”、“叛军看不上”这些关键词填满了。
信息差,就是最锋利的刀。
张立一个现代人,太懂如何利用对方的信息盲区和贪婪了。
秦末消息闭塞,他随口胡诌的“盐渎被占”、“叛军散盐”根本无法即时求证,但却完美契合了乱世的逻辑和溃兵贪婪的心理。
“大哥!
他说得有道理啊!”
瘦猴溃兵眼睛也亮了,“好盐啊!”
另一个溃兵则一脸恐慌地催促:“大哥,快走吧!
管他盐不盐的,叛军来了就全完了!”
“闭嘴!”
赵三猛地吼道,眼神剧烈闪烁。
贪婪最终压倒了恐惧和谨慎。
他一把甩开张立,对着手下吼道:“把这些穷鬼和这点破盐都放了!
赶紧上马!
去找叛军的辎重队!”
他压根没想过带上张立这个“报信的累赘”。
溃兵们慌乱地扔下村民和那点可怜的财物,翻身上了他们抢来的几匹劣马。
赵三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张立一眼,似乎想记住这个报信人的样子,但最终对“雪花盐”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啐了一口:“妈的,算你狗命好!
走!”
马蹄声杂乱地响起,很快消失在雨雾弥漫的山路尽头,看方向,果然是朝着张立胡乱指的、背离桑里且更深入“敌占区”的方向去了。
现场只剩下死里逃生的村民和站在原地,慢慢收起脸上所有表情的张立。
雨渐渐停了。
王寡妇抱着吓傻的孩子,和其他村民一样,惊魂未定地看着张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后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
他们听不懂刚才那些关于盐的对话,只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脏得像鬼一样的同乡,几句话就把那些煞神吓跑了。
张立没看他们。
他先是快步走到路边,仔细确认溃兵真的走远了。
然后,他弯腰,极其自然地将地上散落的、赵三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的那些土盐块,一块不落地捡起来,用自己的破衣襟兜好。
蚊子腿也是肉。
这是他的人生信条。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看向那几个还在发愣的村民,尤其是王寡妇。
“还能走吗?”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能走就赶紧回桑里。
乱兵只会越来越多,外面不安全。”
他的冷静感染了村民。
王寡妇抱着孩子,噗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多谢立娃子…多谢…别谢了,”张立侧身避开,眉头微皱,“赶紧起来回去。
李伯怎么样了?”
他记得李老汉是家里的主心骨。
提到李老汉,王寡妇眼圈又红了:“李伯…李伯被王虎那杀才打伤了,起不来炕了…王虎带着几个混混,投了刚才那伙溃兵,当了引路的,不然他们咋能找到咱这穷地方…”王虎!
这个名字让张立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睚眦必报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
但他此刻没空纠结这个。
“先回去再说。”
他言简意赅,不再多话,转身带头向桑里方向走去。
脚步沉稳,背脊挺首。
怀里的二十枚秦半两和刚捡的土盐硌着他,但更沉重的是刚刚验证的一件事:在这个时代,知识和胆识,才是最硬的通货。
他刚刚空手套白狼,用几句谎言吓跑了一队全副武装的溃兵。
这比他偷藏的那点粮食和盐,意义重大得多。
第一桶金,未必是钱。
有时,是信心。
桑里的轮廓己经清晰可见,但那里等待他的,绝非安宁,而是一个被伤病、恐惧和新的恶霸蹂躏过的烂摊子。
他的“啬夫”之路,第一步,就得从收拾这个烂摊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