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停留在他遗像上平和的微笑里。
我只知道他很有钱,瘦瘦高高的老头,脸上总很严肃。
孤儿院其他孩子背地里喊他财神爷,我也这么叫。
老头每次来看我们,都让我们好好学习,健康长大。
其他孩子都欢笑点头,只我没有,玩着衣服上的拉链,站在外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丧礼上也是。
葬礼结束后,我坐上了去港城的火车,没人知道。
不是买的票,我没钱,扒上去的。
火车上拥挤吵闹,乘务员挨个查票时,我猫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厕所,等声音渐远才敢出来。
我缩在行李架旁边尽量降低存在感,意外地,我竟然睡着了。
还做了个内容并不好的梦。
惊醒后感觉肚子空,从书包里摸出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也没有很难以下咽。
到站,我顺着人群出去,抬头看着那些很高、很高的楼,手不自觉抓上了书包带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忐忑。
因为一看就是个学生仔,干活没人收,踌躇一天,实在没钱了,一路走一路问,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医院去卖血。
粗亮针头从血管里抽出红色,一同被抽走的,好像还有我的生机。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拿着一百三十块钱站在医院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感觉头晕晕的,去医院厕所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嘴唇苍白,看着像网吧通宵了三天。
一个面相温和的男人从隔间出来,走到洗手池边,看了我一眼,“几岁了?”“十九。”
其实我刚满十六。
“来买血的吧?”他又问。
“嗯。
“我也不震惊,毕竟现在这副鬼样子。
“缺钱?“我感觉他的目光在上下打量我。
“不缺钱谁来卖血。
“我被问的有些烦了,毕竟只是陌生人。
他笑了笑,也不恼,关上水龙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要不要考虑做平面模特?”“不需要。
〝我拒绝。
谁知道他什么来头,我只是不擅长念书,又不是傻子,觉得世界上全是好人。
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洗手台,“你条件很好,考虑好了可以联系我。”
说完就走了。
我拿起名片看了看,他是个摄影师,为娱乐公司的艺人拍***,自己有家摄影馆。
我把名片和一百三十块钱放在一起,决定赌一把。
因为不知道怎么坐地铁,也舍不得打车,一路走一路问,才找到名片上的摄影馆地址。
我把名片递给正在整理相片的女生,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冲我笑了一下,“我爸出外景去了,你先坐着等等。”
说完,接了杯水给我,就又自己忙去了。
那个男人回来后看到我,并不很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么做似的。
当模特并不比学生轻松,相机的闪光灯透过眼球照得我头痛,一开始还不适应那么多人绕着我,后来也就渐渐麻木了。
反正只要有钱可拿,怎么样都行。
我喊他李叔,赚的钱我七他三,其实已经很厚道了,毕竟我白住在照相馆,他带我工作,还管饭。
我一开始还很好奇,问他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那么上心。
他拍拍我的肩膀,“看你有潜力呗,小伙子长这么帅,前途一片光明啊。”
又笑着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的落寞,很重。
既然他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再多的感激都不如钱来的实在。
实在是鬼迷心窍了,我接了私活,帮淘宝店铺拍买家秀。
按着店家给的拍摄地址,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想回去,巷子尽头走来三个社会青年,挡住了我的路。
我以为是要钱的,结果最前面的人上来就打了我的脸一拳,然后其他人的拳头也纷纷落到我身上。
我想跑,可是这里太偏僻了,只好护住脸,任他们打。
“喂喂干什么呢!我报警了!"不知道是哪家人听到动静,出来喝了一声。
万幸,那群人只依依不舍的给我补了两脚,然后迅速离开了。
我强撑着站起来,向好心人道了谢,警车很快来接我去了局里了解情况。
路上,我发消息告诉卖家我去不了了,然后闭上了眼,只感觉头隐隐作痛。
走完流程,警官让一名实习警察送我去了附近的医院。
挂号,看诊,取药,像我冬天感冒看医生一样普通的过程。
“做个CT吧,你后脑有个肿块,以防万一。”
医生边开外伤药边补充道。
我摸了摸后脑勺,按照医生说的去做。
“这里,”医生手指着我刚取回的报告,“疑似肿瘤。”
我一瞬间感觉被人掐住了喉管,浑身血液冷了下来,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只剩医生的话在脑子里回旋,然后钝钝地扎上心口。
我又按照医生的话去做了个详细检查。
确诊脑内肿瘤。
“建议现在住院开始治疗。”
医生说。
“不治的话,能活多久?”我问。
医生可能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最多半年,后续肿瘤可能会压迫神经,到那个时候已经很危险了。”
“我知道了,谢谢。”
我拿着报告单出了诊室,几乎是瞬间,我感觉浑身力气被人抽走,只能强撑着扶住墙。
浑浑噩噩地回到李叔的摄影馆,我庆幸着此时他们不在。
我躺在床上,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知道自己在哀春伤秋什么,又或许是即将面对死亡,脑子有一刹的空白吧。
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又想逃了,像十六岁那年一样。
或许我一直都是胆小鬼。
望着初具模样的我的房间,桌子上有我登过封面的不知名杂志,衣橱里简单挂着几件冬装。
我从床底翻出我的旧书包,开始收拾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我的东西很少。
况且,我不一定能活到冬天,所以不用带棉衣。
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假装是要去长途旅行一样,尽量坦然,只不过旅行的终点站是死亡而已。
最后,我留了张纸条在前台,直奔火车站。
有点舍不得,但我真的该走了。
车厢熙熙攘攘,我望着窗外,想哭又憋了回去,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像是有把尖刀悬在心头,随时要划出千万道血痕般惶恐。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直到沉闷刹车声将我从迷迷糊糊中吵醒。
微凉空气涌入我的鼻腔,随着呼出的那口气,我觉得心情也好了一点。
我是四月份离开的这儿,也是在四月份回到的这里。
如果可以,我想死在八月,那时候很热,适合吃西瓜刨冰。
无比熟悉的老街,尽头就是孤儿院。
我不敢回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更害怕我的离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
两年前出走的我像一只即将见到曙光的老鼠,窜逃得那么迫不及待,丝毫没有考虑过会给身边人带来什么困扰。
我摸摸口袋里的卡,和还有两个月就要过期了的身份证,做了个当时看来特别大胆的决定。
我要去***。
二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很磨练人脾性,路上我竟出奇的平静,高反也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我看窗外高楼林立到耕地万顷,再到山穷水无尽,星辰月明。
到了青旅,我简单洗漱了一下,顾不得环境嘈杂,倒头就睡。
再醒来是在医院,是来送晚饭的青旅老板发现我不对劲,于是当机立断打了120。
“你这种情况是怎么敢进藏的?命不要了吗!”医生对着我吼道。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示意自己不要紧。
真是糟糕,临了还要给人添麻烦。
在医院躺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坚持签了免责协议,在医生复杂的眼光中出了院。
阳光下,云白天蓝,经幡舞动,像高原上被禁锢的蝴蝶。
会好的,都会好的,我告诉自己。
骗鬼呢。
街边的明信片好贵,要五块钱一张呢,我挑的那张印的是雪山日出,很壮观。
我打算找个邮局寄给李叔他们,顺手问摊主借了支笔,一笔一划报了平安。
合上笔盖,我轻轻甩了甩,想让墨水快点干。
扇了还没三下,就被路人撞掉了。
那人背着把大吉他,撞了我也没回头,悠闲往前走。
我飞快捡起来,追上去同他理论,“喂,撞到人了你,明信片都掉地上弄脏了。”
我举起那张雪山日出。
他这才拿掉一只耳机,英挺眉骨下的一双眼似笑非笑,“对不起啊,”“不过你眼光还挺好的,这张,是我拍的。”
“哦,赔我钱,五块。”
我毫无兴趣。
“二维码,加好友我扫给你。”
我掏出手机点开收款码,“不用,扫这个就好。”
他皱了下眉,却也没多说什么,我看见微信到账六元。
“六六大顺,”他嬉皮笑脸,“今天撞了你是我不好,晚上有时间可以来清吧,我是驻唱,送你首歌。”
面前人笑得张扬,我竟也生出几分好心情,不自觉勾了勾唇,“哦,有时间就去。”
“我就当你答应喽。”
他转身挥了挥手,露出一截扣着红绳的手腕。
索性吃完饭也没事,我就四处转转,才不是故意走到清吧门口的。
门帘阻挡不住鼓点散到街上,还没进去,就听见低沉男声。
人不正经,唱歌倒是蛮好听的。
他好像有感应似的,我刚迈进去,含笑的炽热目光让我连头顶风铃铛铛声都没听真切,只剩一只无措的,还在门外的脚。
我故作镇定,假装无事发生,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么好的氛围,我却不能喝酒。
唱到尾声,我在微微喧闹中听见他一字一句,“下面这首《理想三旬》送给一位新认识的老朋友。”
我有些奇怪他的措辞,更多的是坐立不安,明明没人知道是唱给我的,我却诡异地心虚。
“雨后有车驶来驶过暮色苍白旧铁皮往南开恋人已不再……”一首歌唱完,他和旁边乐手讲了几句就向我走来。
“喝酒了吗?”我摇了摇头,见他好像松了口气似的。
“出去透透气吧,里边酒味儿重。”
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明明才认识不到三小时,就可以熟络得像十年旧友一样。
两个男人黑天压马路,不是醉鬼没家回,就是精神病。
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这么想,但人得病以后,心境是会变的。
所以我当下觉得这很自由。
“对了,你叫什么啊?”昏黄路灯下,我忽然开口。
“啊?我没叫啊。”
他很认真,我很无语。
他一把扣上我卫衣的帽子,拍了拍,“骆、庭、阳。
我叫,骆、庭、阳。”
一字一顿,像是怕我忘记。
“哦,我叫梁羽。”
我拿下帽子。
“哦,梁羽,现在可以加微信了吗?”他侧过脸看我,又把帽子给我戴上。
原来他当时是因为这个皱眉,我还以为单纯脾气爆呢。
我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脸发烫,无心再去拿下帽子。
最后还是加上了。
他像是相见恨晚,一直扯东扯西,话题总是提到他小时候的一个玩伴。
我问,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他说算有吧。
他送我到青旅门口,“明天再来找你玩。”
我觉得莫名其妙,他没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但还是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好,他也执拗地要看我上楼再走。
我怎么告诉他老板不敢再让我这个定时炸弹住在这?尴尬了一会,我对他撒了个谎。
“嗯,我是穷游,现在连青旅都没钱住了。”
我挠挠脸颊。
他愣了一下,“那你借住在我这里吧,正好我房租还有一个月到期。”
身在异乡,遇到格外善良的陌生人,我既感动人间温情,又担心他谋财害命。
犹豫间他已经拽上了我的手腕,我被拉得一个踉跄。
“走吧,朋友。”
朋友啊,那好吧。
他的住处很干净,生活痕迹不重。
两个人躺在一张不算大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