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还留在桌上。
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墨味。
许氏没走。
她站在书案旁,眼睛亮得吓人。
“同叔哥哥,你写。”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写,我记着。”
晏同叔提笔的手顿了顿。
他看向母亲。
母亲正望着许氏,眼神复杂。
“许家丫头,”母亲轻声说,“这话传出去,要惹祸的。”
“万灯燃?”
母亲摇头,“官府最听不得这种话。”
许氏却笑了。
她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翘,像月牙。
“伯母,童谣就是童谣。”
她说,“孩子们唱的歌,官府管不着。”
晏同叔心头一动。
他十三岁,许氏十二。
都是半大孩子。
可许氏这话,却透着超乎年龄的透彻。
“许妹妹说得对。”
晏同叔重新铺开竹纸。
“童谣而己。”
母亲欲言又止。
最终叹了口气,去厨房添茶。
屋里只剩两人。
油灯噼啪作响。
许氏凑近些,指着纸上的字。
“同叔哥哥,我觉得‘万灯燃’还不够。”
晏同叔挑眉。
“不够?”
“嗯。”
许氏点头,“灯燃了,然后呢?”
“灯要照亮东西。”
“照亮什么?”
晏同叔怔住。
他没想到这一层。
许氏继续说:“东街瓦子读书声,西街纺车歇又旋。”
“这说的是现在。”
“灯照亮的,该是将来。”
少年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墨汁将滴未滴。
“将来...”他喃喃道。
许氏的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清晰:“灯照之处,该有更远的地方。”
“比如...京城。”
晏同叔手一抖。
墨点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京城?”
他声音发干。
临川离京城千里之遥。
他连想都不敢想。
“对,京城。”
许氏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见遥远的都城。
“我爹去年去过。”
“他说,京城的灯,比临川亮得多。”
晏同叔沉默。
他想象不出比临川更亮的灯是什么样子。
许氏转回头,目光灼灼:“同叔哥哥,你的灯,不能只照临川。”
这话像一道闪电。
劈开少年心中的迷雾。
他猛地提笔。
笔锋凌厉。
“祥符灯,照九州——”他写下这行字,手在微微发抖。
许氏却摇头。
“太首白了。”
她说,“童谣要婉转。”
晏同叔皱眉。
“那该怎么说?”
许氏想了想。
她轻声念道:“祥符灯,照天阶,一盏引来万盏开。”
晏同叔眼睛一亮。
“天阶...”这个词妙。
既是台阶,又暗指登天之路。
含蓄,却有力量。
“好!”
他重重点头,就要落笔。
“等等。”
许氏按住他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触感却滚烫。
晏同叔像被火烫到,猛地缩手。
笔掉在纸上,又染黑一片。
两人都愣住了。
许氏脸一红,慌忙捡起笔。
“对、对不起...”她声音细若蚊呐。
晏同叔也红了耳根。
“没事...”气氛微妙。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
母亲端着茶进来,看见这一幕,眼神微动。
她什么也没说,放下茶又出去了。
许氏把笔递还,指尖避开接触。
“同叔哥哥,你写吧。”
晏同叔接过笔,定了定神。
写下许氏刚说的句子。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许氏看着,忽然问:“同叔哥哥,你想过去京城吗?”
晏同叔笔尖一顿。
“想...也不敢想。”
“为什么?”
“家贫。”
少年声音低沉,“去京城,要盘缠。”
“还要有人引荐。”
“我们这样的人家...”他没说下去。
意思却明白。
许氏沉默片刻。
“我爹说,京城有科举。”
“寒门子弟,也能考功名。”
晏同叔苦笑。
“那也要先到了京城再说。”
“如果...”许氏犹豫了一下,“如果有人资助呢?”
晏同叔抬头看她。
“谁会资助一个穷书生?”
许氏咬唇。
“我爹...认识几个京城来的商人。”
“他们有时会资助有才学的少年。”
晏同叔怔住。
他从未听许家提起过。
许氏似乎看穿他的疑惑,解释道:“我爹不让我对外说。”
“他说树大招风。”
晏同叔点头。
理解。
穷人家,最怕惹人注目。
“那...”他犹豫着,“许伯伯会帮我吗?”
许氏笑了。
“你写出最好的童谣,我就去求爹爹。”
晏同叔心头一热。
又觉得不妥。
“这样...像交易。”
许氏摇头。
“不是交易。”
是证明。
她看着他的眼睛:“证明你的才学,值得投资。”
这话很首接。
首接得让人难堪。
晏同叔脸上***辣的。
但心里明白,许氏说得对。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帮助一个穷少年。
总要看到价值。
他的价值,就是他的才学。
“好。”
他深吸一口气。
“我写。”
笔在纸上飞舞。
墨香弥漫。
许氏在一旁看着,不时提出建议。
“这里加个‘云’字如何?”
“这句太文了,孩子们听不懂。”
“押韵,要注意押韵。”
她虽不识字,对韵律却天生敏感。
每每能指出关键。
晏同叔越写越惊异。
“许妹妹,你该读书的。”
许氏眼神一暗。
“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爹说的。
晏同叔皱眉。
“胡说。”
才德本是一体。
但他没说出来。
这话太叛逆。
许氏却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笑了笑,有些苦涩。
“同叔哥哥,你写吧。”
“我把想读的书,都写在你的童谣里。”
这话让晏同叔心头一震。
他郑重地点头。
笔走龙蛇。
新的童谣渐渐成型。
“祥符灯,照天阶,一盏引来万盏开。
东街书生登云去,西街织女裁锦来。
小儿拍手歌太平,明日灯花满城栽。”
写到这里,晏同叔停笔。
看向许氏。
“如何?”
许氏轻声念了一遍。
眼睛越来越亮。
“登云去...裁锦来...”她重复着这两个词。
“真好。”
晏同叔松了口气。
能得到许氏的认可,他莫名开心。
“不过...”许氏忽然皱眉。
“不过什么?”
“最后一句。”
她说,“‘灯花满城栽’,这个‘栽’字...”晏同叔紧张起来。
“不好吗?”
“不是不好。”
许氏沉吟,“只是...灯花是开的,不是栽的。”
“栽,像种树。”
晏同叔恍然。
确实。
他苦思冥想,找不到合适的字替换。
许氏也蹙眉思索。
油灯忽明忽暗。
映着两张年轻的脸。
突然,许氏眼睛一亮。
“灯花满城栽...”她轻声说,“不如...灯花满城台?”
晏同叔一怔。
“台?”
“对,楼台。”
许氏解释,“灯挂在楼台上,照亮全城。”
“而且‘台’和‘开’押韵。”
晏同叔默默念了一遍。
灯花满城台。
果然更妙。
他惊喜地看着许氏。
“许妹妹,你真是个才女!”
许氏脸一红。
“我随便说的...不。”
晏同叔认真道,“你这随便一说,胜过我苦思半天。”
他是真心佩服。
许氏在诗词上的天赋,让他这个读书人都自愧弗如。
可惜...是女子。
若是男儿身,必能考取功名。
许氏似乎看出他所想,微微一笑。
“同叔哥哥,你考上功名,就等于我考上了。”
这话说得...太亲密了。
晏同叔耳根又红了。
许氏也意识到失言,慌忙低头。
屋里静下来。
只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晏同叔轻声说:“许妹妹,若我真有出头之日...”他顿住,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许氏抬头看他。
眼神清澈。
“你会有的。”
她说得很肯定。
“我相信。”
就这三个字。
让晏同叔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他重重点头。
提笔写下最终版的童谣。
字字用心。
笔笔用力。
仿佛写的不是童谣。
是誓言。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竹纸递给许氏。
“许妹妹,这个送你。”
许氏接过,小心翼翼地看着。
虽然不识字,却看得格外认真。
“我会背下来的。”
她说,“一字不差。”
晏同叔笑了。
“我信。”
许氏也笑了。
她把竹纸仔细折好,收进怀里。
“同叔哥哥,我该回去了。”
她说着,却站着不动。
晏同叔点头。
“我送你。”
“不用。”
许氏摇头,“就几步路。”
她转身走向门口。
手触到门帘,又停住。
回头。
眼神复杂。
“同叔哥哥。”
她轻声说,“记住今晚的话。”
“你的灯,不能只照临川。”
晏同叔郑重承诺:“我记住了。”
许氏笑了。
转身掀帘而出。
寒风灌进来。
吹得油灯摇曳。
晏同叔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怀里,还藏着那片烧焦的纸灰。
他忽然觉得,许氏就像那点火星。
溅在他的生命里。
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母亲走进来,看着他。
眼神了然。
“许家丫头...不简单。”
母亲只说了一句。
晏同叔点头。
他知道。
这个清晨,改变的不仅是一首童谣。
还有两个少年的命运。
窗外,不知谁家孩子开始唱起歌来。
嗓音稚嫩,却充满力量。
晏同叔侧耳倾听。
不是他的童谣。
但总有一天会是。
他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