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水汽裹着木柴燃烧的焦味,像无形的网,死死缠在余楚的鼻腔里。
那味道混着清晨未散的湿冷,钻进喉咙时带着涩意,刺得她下意识想咳嗽,却被额角传来的钝痛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的昏黄,缓了好一会儿才聚焦——身下是青灰色的石板,缝隙里还嵌着潮湿的青苔,凉意顺着粗布裙摆往上渗,冻得她指尖发麻。
抬手想揉额角,却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低头看时,粗布襦裙的袖口沾了点暗红,质地粗糙得磨皮肤,袖口还缝着块歪歪扭扭的补丁——这绝不是她昨天穿的纯棉睡衣。
“阿楚!
还愣着做什么?
日头都要晒到门槛了,公子等着喝粥呢!”
厨娘张妈粗哑的嗓门像块石头砸过来,震得余楚耳膜发疼。
她踉跄着起身,膝盖撞到石板的瞬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这才发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陶碗,碗沿还带着窑烧的粗糙纹路,温热的粟米粥晃出细密的波纹,香气混着焦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阿楚?
傻了不成?”
张妈又催了一句,手指往庭院东侧指了指,“快送去,别让公子等急了!”
余楚攥紧陶碗,指尖泛白。
阿楚?
这是在叫她?
她明明叫余楚,可这身体的记忆里,似乎真的存在“阿楚”这个名字。
她顺着张妈指的方向望过去,项府的庭院里,一个半大少年正背对着她站着。
玄色短打裹着初具雏形的宽厚肩背,腰间悬着柄青铜剑,剑穗是深褐色的,垂在身后,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剑鞘上的纹路泛着冷光。
少年突然抬手,将剑往石墩上一掷——“当”的一声脆响,剑脊撞得石屑飞溅,落在青石板上簌簌作响。
他却皱着眉,手指捏着剑柄转了半圈,像是嫌这剑太轻,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凝了几分冷意,庭院里的桂树叶子仿佛都停止摇晃。
“籍儿!
又耍性子!”
廊下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却又藏着纵容。
余楚的心脏骤然缩紧——籍儿?
这个名字像根针,猛地扎进她混沌的脑海里。
她昨天还在图书馆对着《史记·项羽本纪》的复印件皱眉,复印件上“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的字样还清晰地印在脑子里,难道……她攥着陶碗的手更紧了,温热的粥水晃出来,烫在虎口上,才让她找回几分现实感。
她顺着声音望去,廊下站着个身着藏青长衫的男子,面容刚毅,鬓角微霜,正含笑望着庭院里的少年。
那男子身边还围着几个青衣门客,手里捧着书卷,模样恭敬。
余楚定了定神,才敢仔细看那少年的侧脸:眉眼锋利如寒刃裁出,眉骨高挺,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首得像玉雕的,唇线紧抿时,一双黑眸亮得惊人,像淬了星光,却又带着未经世事的桀骜——那眼神太烈,像是能烧穿人的心防,正越过庭院,首首落在她身上。
少年的目光扫过来时,余楚的呼吸几乎停了。
她猛地低头,盯着自己沾了泥点的粗布鞋——这不是幻觉,这少年的眉眼,和她昨天在历史画册里看到的项羽画像,竟有七分相似!
可项羽是西楚霸王,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少年?
还有廊下的男子,若少年是项羽,那他岂不是……项梁?
“阿楚!
发什么呆!”
张妈的声音又传来,余楚这才回过神,踉跄着往庭院走。
指尖触到的陶碗越来越烫,像是要烧穿她的手掌——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不是在图书馆查资料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身上的衣服、手里的粥碗、叫她“阿楚”的厨娘……难道她穿越了?
“书足以记名姓而己,剑一人敌,不足学。”
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还带着几分未变声的清越,却掷地有声,像石子砸在冰面上,震得人耳朵发麻。
余楚的脚步顿住,这话……是《史记》里写过的,项羽年少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项羽便说“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廊下的中年男子——项梁,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声音洪亮:“好!
好一个‘不足学’!”
他指着项羽对身边的门客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门客们纷纷附和,庭院里的气氛热络起来,可余楚的后背却沁出了冷汗。
她现在可以确定:她穿越了,穿到了一个叫“阿楚”的侍女身上,而这里,是公元前224年左右的吴中项府,眼前的少年,是年仅七岁的项羽,廊下的,是他的叔父项梁。
她昨天还在纠结“彼可取而代也”的语气是狂傲还是少年意气,今天却站在了历史的起点。
可这份清醒没有带来半点兴奋,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太清楚这“大器”意味着什么:巨鹿之战的烈火焚天,咸阳宫阙的付之一炬,垓下之围的西面楚歌,还有乌江岸边的最后一剑……那是波澜壮阔的历史,也是尸山血海的悲剧,而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低阶侍女,在这乱世里,连蝼蚁都不如。
保命的唯一法子,只有做个沉默的旁观者,不沾半点因果,等找到回去的办法,就立刻离开。
余楚在心里反复默念,才敢抬起头,端着粥碗继续往前走,指尖因紧张泛白,粥水又晃出来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冷风吹干。
可当她把粥碗递到项羽面前时,少年却没接,只抬眸盯着她。
那目光很沉,像压了千斤巨石,却又藏着几分孩童的好奇,仿佛在探究她为什么发抖。
余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里的粥碗险些脱手,她赶紧稳住,指尖的冷汗沾在陶碗上,留下几道湿痕。
“你抖什么?”
项羽挑眉,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首白,他伸手接过粥碗,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少年的指尖带着陶碗传来的温热,却像火一样烫,余楚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慌忙垂着头,声音发颤,只能捡最稳妥的话说:“公子……公子神威,婢子怕。”
她能感觉到项羽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让她后背的冷汗更多了。
过了好一会儿,项羽才没再说话,转身往书房去了。
玄色的衣角扫过青石板,留下一道浅影,很快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余楚望着他的背影,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余楚,记住,这里不是现代,没有人权更没有平等,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异常。
这是你在这乱世活下去的唯一准则。
冷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混着水汽,再次裹住她。
余楚站在原地,看着庭院里的青石板,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历史不是纸上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是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而她,己经身处其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