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昏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层死人的裹尸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泥土和腐败树根的气味还黏在鼻腔里,怀里那几根瘦弱的、刮了一上午才弄到的树根,此刻沉甸甸地坠着,几乎要把他空瘪的胃也拽到地上。
男人佝偻着背,一只手紧紧攥着二子枯细的手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的方向挪。
二子很安静,饿得没了吵闹的力气,只是仰头,哑着嗓子问:“爹…娘…和哥…晚上…能喝上糊糊么?”
他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磨得生疼,发不出一个音,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儿子的手,把那截细腕子攥得更深,仿佛一松手,这最后的重量也会被这荒年吞掉。
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歪斜着,像往常一样沉默。
太静了。
连平日里总在附近刨食的几条瘦狗都不见了踪影。
风穿过空荡荡的破屋,带起一阵细微的呜咽,除此之外,死一样的寂静沉甸甸压下来,压得人心口发慌。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拖着二子,几乎是小跑起来,踩过自家门槛外那片总是扫不干净的土地——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他僵在门口,瞳孔猛地缩紧。
院子里,篱笆倒了一地,泥地被乱七八糟的脚印和某种深褐色的、发干的污渍浸染得变了颜色。
屋门大敞着,黑洞洞的,像一张吃人的嘴。
他看见了半只撕烂的木马,是他给小儿削的。
他看见门槛上,一支断裂的、熟悉的木簪,末端浸在一滩黑褐色的硬痂里。
怀里的树根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翠儿…?
大郎…?
小儿…?”
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完全干涸的井里硬掏出来的一点回响。
他松开二子,踉跄着扑进去。
灶台倒了,水缸破了,那口薄木棺材改的桌子散成了碎片。
然后他才看清,那角落里堆着的、曾经是衣裳的破布…以及那之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他喉咙里炸开,撕破了村庄虚伪的死寂。
那声音里裹着滔天的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落。
他整个人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血疯狂地涌上头颅,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世界在他眼前碎裂、旋转,最后彻底陷入冰冷的黑暗。
他重重栽倒在地,额角磕在碎裂的桌角上,温热的血无声无息漫了出来。
“爹!
爹!”
二子尖利的哭喊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黑暗。
粘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一点别的东西挤了进来,冰冷、暴戾、充满了不甘和怨毒的碎片——一张扭曲的、濒死嘶吼的男人的脸,枪械冰冷的触感,爆炸的火光,女人凄厉的尖叫,法庭上漠然的眼神,注射器推进血管的冰冷刺痛……无数混乱尖锐的画面和情绪像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几乎要崩溃的意识里。
一个陌生的意识,带着绝对的恶意和生存的本能,想要碾碎他残存的微弱光芒,占据这具刚刚失去一切、毫无防备的躯壳。
废物!
活着有什么用!
让给我!
那意识咆哮着,冲击着他的神智。
农夫的意识本能地蜷缩,那灭顶的悲痛几乎要将他最后的清醒也融化掉。
妻…儿…血…那堆破碎的…那口被分食的…恨。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纯粹到极致、冰冷到骨髓、足以焚烧一切的恨意。
这恨意凭空而生,骤然凝聚,比那外来入侵的恶魂更加凶猛,更加执拗!
那是一个凡人被剜心剔骨、夺走一切后,所能产生的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滚出去!
他的意识在咆哮,他们的债…要还!
谁也不能拦我!
滚——!!!
那恶魂似乎惊愕了一瞬,它没料到这具看似孱弱不堪的躯壳里,竟藏着如此可怕的执念。
它本就是强弩之末,穿越界壁早己消耗殆尽,此刻被这源于最原始痛苦的恨意猛地一冲,竟如残雪遇沸汤,尖啸着开始消散、碎裂。
那些冰冷的记忆、那些杀戮的技巧、那些黑暗的知识…碎片洪流般倒卷而入,被那农夫的恨意强行吞噬、拆解、融合。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痂凝在了皮肤上。
二子哭累了,趴在他胸口抽噎,瘦小的身子一颤一颤。
他轻轻把儿子挪开,坐起身。
动作有些迟滞,却异常稳定。
院子里的一切再次撞入视野。
那惨状,那血腥,那绝望。
心脏像是被冰锥刺穿,痛得尖锐,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一股陌生的、冰冷的洪流在他脑髓里奔腾,压下了所有的嚎啕和软弱,只剩下绝对的目的性。
他走过去,不是跌跌撞撞,而是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
他蹲在那片狼藉前,目光扫过地面,手指拂过泥土上的痕迹。
“爹…”二子怯生生地跟过来,被他此刻的样子吓住了。
男人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眼神深得吓人,里面没有一点光,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嘴里吐出一些二子完全听不懂的词:“…脚印,七人,制式军靴,磨损严重,溃兵。”
“…拖拽痕迹,向西。”
“…血迹喷溅角度,短兵器,虐杀。”
“…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
那些词冰冷、准确,毫无情绪,完全不属于一个农夫。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拿起那把锈迹斑斑、原本用来劈柴的钝口短斧。
手指摩挲过粗糙的木柄,然后握紧。
他走到二子面前,蹲下。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般的意志:“在家里地窖躲着,捂住耳朵,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爹…你去哪?”
男人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那里面翻滚着一个老实农夫的滔天血仇,也沉淀下一个现代凶犯的冰冷残忍。
“等爹回来。”
他吐出最后三个字,站起身,拎着那柄锈斧,走向西边那片逐渐沉入暮色的山林。
身影沉默地融入阴影,像一头刚刚学会如何行走的、复仇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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