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的丧事办完,府中压抑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散去。沈策心中郁结难舒,边境军情又至,他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返回战区。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当他路过府邸后巷那条偏僻街道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间本应破败晦气的棺材铺,却不由得猛地一勒缰绳。
只见那原本蛛网密布、门可罗雀的铺面,竟焕然一新。门窗被擦得干干净净,门口两侧悬挂着素雅的白幡,里面隐约可见叠放整齐的白衣白帽。最显眼的,是门口立着的一块木板,上面用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写着:“廿四时辰营生,若有急需,叩门即可。”
而那个他认定该在废院中以泪洗面的女人,此刻正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臂,在里面忙碌着。她正指挥着哑福将一口小棺挪到更醒目的位置,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勃勃的生气。
这一幕,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沈策的眼里、心里!叫她守棺材铺是让她日日忏悔日日恐惧的!
他的大哥尸骨未寒,躺在他亲手挑选的棺木里尚未走远,这个间接的凶手,非但没有丝毫悔愧哀戚,竟然已经开始张罗着赚钱了!她竟敢用这种与死亡打交道的方式,在他沈家眼皮子底下,活得如此“兴致勃勃”!
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门口,目光阴鸷地盯着那个用来展示寿衣的纸糊假人。下一刻,他掏出随身的火折子,“噌”地一声点燃,毫不犹豫地伸向了假人。
干燥的纸张和竹篾遇火即燃,火舌瞬间蹿起,迅速蔓延,眼看就要燎着旁边的木质门框和白布幡!
“走水了!”竹心首先发现,吓得尖叫。
林月回头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她反应极快,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棉布披风,冲到院中水缸边迅速浸湿,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向起火点,用力拍打。
哑福也急忙提水来泼。
一阵忙乱后,火被扑灭了,门口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焦黑和水渍。三人脸上都沾满了黑灰,呛得咳嗽不止,模样狼狈不堪。
沈策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闪过一丝快意,他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站住!”
一声清叱自身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沈策脚步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只有他呵斥别人的份,何曾有人敢如此对他大吼。他慢慢地转了转脖颈,转过身来。
只见林月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黑灰也掩不住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
“沈大将军!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在你大哥灵前,你推我踢我用剑刺我肩膀,念及你痛失至亲,悲痛欲绝,我都忍了,不曾与你计较!”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被烧毁的假人和熏黑的门口,怒斥道:“可今日,你竟用这般下作的手段来断我财路,毁我生计!这就是你沈大将军的所作所为吗?真真叫人——不齿!”
沈策被她这一连串的指责砸懵了,随即是无边的暴怒汹涌而来。好啊!原来之前的沉默、顺从、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全是装的!见到这女人的十几天里,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说话,没想到竟是如此牙尖嘴利、寸步不让!
“牙尖嘴利!”沈策怒极反笑,眼神冰寒刺骨,“看来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爱财如命,刻薄寡恩!也好,你就守着这些棺材,好好挑一个,留着给你自己过完下半生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那双明亮亮盯着他不放的眼睛,猛地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骏马嘶鸣一声,踏着焦黑的地面,扬长而去。
沈策纵马离去的烟尘尚未散尽,林月站在被熏黑的铺子前,心中的怒意还未平复,一片狼藉亟待收拾。就在这时,管家却板着脸出现在了巷口。
“林姑娘,”管家的语气依旧带着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老夫人让你过去正院一趟。大公子生前的至交好友谢清予谢公子游历归来了,听闻噩耗特来探望,老夫人说你理应去见一见。”
林月心头一紧。沈俊的至交?此刻见她,是福是祸?她快速压下因沈策而起的情绪,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她知道自己此刻满面烟灰,衣衫不整,绝不适合见客。
“有劳管家稍候,容我换身衣裳。”她声音平稳,不见波澜。
回到废院匆匆擦拭,换上了一身沈清之前送来的、料子虽普通但款式得体的素色衣裙,将微乱的发髻稍稍整理,王晋怡这才随着管家前往正院。
正厅里,气氛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郁之外的凝重。沈老夫人坐在上首,神色哀戚中带着疲惫。下首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公子,气质温文,眉目清朗,但此刻眼中却盛满了悲痛与愤懑。他便是沈俊的挚友,出身清贵翰林之家的谢清予。
他远游归来,惊闻挚友溘然长逝,如遭雷击。细问之下,得知沈俊竟是为接心上人林月而舟车劳顿,旧疾复发身亡,心中早已对那未曾谋面的女子存了几分迁怒与不满。
见林月进来,他起身,依礼微微颔首,言语客气却透着疏离:“这位便是林姑娘吧?在下谢清予,沈俊之友。闻听噩耗,特来拜祭,望姑娘节哀。”
他的目光落在林月身上,带着审视。眼前的女子确实容颜清丽,气质沉静,并非想象中的轻浮之辈。但这并不能抵消他心中的芥蒂。寒暄几句后,谢清予话语间便带上了几分文人式的敲打,提及沈俊生前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言下之意,似在质疑王晋怡是否真能匹配好友那般风雅人物。
若真是寻常乡野女子,或许便被他这般气场与话语压住了。然而林月出身富商之家,父母在时亦是悉心栽培,望女成凤,加之她天性聪颖,于这些世家女子必修的技艺上颇有涉猎,虽不以此扬名,但底蕴犹在。
面对谢清予隐含机锋的问询,她心中清明,既不怯懦,也不张扬,只依着礼节,沉稳对答。论琴,能说几分音律之道;谈棋,知晓布局之法;说起书画,更是她本行,见解虽不炫技,却每每能切中要害,格调不俗。
一番应对下来,竟是滴水不漏,从容不迫。
谢清予眼中的轻视与迁怒渐渐被惊讶所取代。他原以为好友是被美色所迷,招惹了空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却没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内秀。观其谈吐气质,绝非小门小户所能教养出来。
离开沈府时,谢清予心情更为复杂。他站在府门外,回望那深深庭院,暗自叹息。
林月回到废院,看着亟待收拾的烂摊子,将方才正院的一切暂抛脑后。谢清予的出现如同一阵风,吹皱了池水,却并未改变她脚下的路。她挽起袖子,对惴惴不安的竹心和哑福平静道:“愣着做什么?把这里收拾干净,铺子,明日照常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