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三年三月十九,阴雨未歇。
寅时三刻,雨打窗棂。
连日的雨水将疫区的泥地泡得松软,每走一步,靴底便陷进半寸,发出黏腻的声响。
我披衣起身,见案上烛泪己堆成小山。
昨夜配药至三更,竟伏在案上睡着了,袖口还沾着未干的药汁。
阿椿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眼底带着几分责备。
"姑娘又熬夜。
"她将姜汤塞进我手里,"今早衙役来报,城东又死了十几个,尸体堆在义庄,连草席都不够用了。
"我捧着碗,热气氤氲间,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公子。
他指尖拂过药罐的模样,莫名让人心安。
"阿椿,昨日那位公子...""他天没亮就来了,"阿芷眼睛一亮,"正在后院帮着煎药呢。
"——————————————————辰时我蹲在草棚檐下,将新到的药材一一分拣,指尖沾满黄连的苦味,连指甲缝里都渗着淡淡的黄褐色。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却又沉稳有力,像是常年习惯掌控节奏的人。
“姑娘,这药可是要煎三沸?”
我回头,正对上一双沉静如墨的眼睛。
他今日换了件素色首裰,腰间未佩玉,只悬一枚青布香囊——竟是我那日随口说的配方。
他袖口微卷,露出半截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正捧着一把晒干的艾叶,姿势生疏却认真。
“艾叶需用陈年旧艾,新艾性烈,恐伤病人肺腑。”
我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触到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还是习武所致?
我一时怔忡,却见他唇角微扬,眼底似有细碎的光。
“受教了。”
他微微颔首,竟撩起衣摆蹲在我身旁,学着我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
堂堂贵公子,屈膝于泥泞草棚,却无半分勉强之色。
“公子不必如此……”我迟疑道。
“既来疫区,便是医者。”
他头也不抬,指尖拨弄着药草,“何分贵贱?”
我哑然,只得由他。
雨丝斜斜飘入檐下,打湿了他半边肩膀,素色衣料透出隐约的肌理。
我鬼使神差地递过帕子,他接过时,指腹轻轻擦过我手腕内侧,如蜻蜓点水,却让我心头一跳。
“姑娘腕上这镯子,是家传之物?”
他忽然问。
我低头,青玉镯映着雨光,泛着幽幽的碧色。
“家父所赠,说是能避百毒。”
我随口应道,却见他眸光微动,似有所思。
———————————————————巳时远处传来孩童啼哭声。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被抱来,浑身滚烫,双目赤红。
我急忙起身,却因蹲得太久,眼前一黑,踉跄半步——一只手稳稳扶住我的腰。
“当心。”
他的声音低而沉,掌心温度透过单薄衣衫传来,烫得我耳根发热。
我慌忙站稳,却发觉他并未立即松手,而是轻轻一托,助我稳住身形,才缓缓收回。
“多谢。”
我低声道,不敢看他,只匆匆去查看那女童。
女童病势汹汹,牙关紧咬,喂不进药。
我正焦急,却见他取出一柄小银刀,在火上烤过,利落地划开女童指尖,放出几滴黑血。
“你——”我惊愕。
“《黄帝内经》云:‘血郁则泄之’。”
他语气平静,手下动作却极稳,“姑娘不妨试试。”
我半信半疑,依言熬了药,这次竟顺利喂了进去。
不过半刻,女童高热稍退,呼吸渐匀。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额上沁出细汗,正要抬手去擦,一方素帕己递到眼前。
“姑娘医术精湛。”
他道,目光落在我沾了药汁的袖口,“只是太不顾惜自己。”
我接过帕子,上面有淡淡的沉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湿,莫名让人心安。
帕角绣着一枚小小的“琰”字,笔锋凌厉,如刀刻斧凿。
“公子名讳中是这个‘琰’字?”
我随口问。
他顿了顿,眸色微深。
“家中行七,故取此字。”
我点头,未再多问。
雨势渐大,草棚内药香氤氲,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竟让人有些恍惚。
女童的母亲千恩万谢,硬塞来一包蜜饯。
我推辞不过,拈起一颗含在口中,甜味冲淡了满嘴的苦药气。
“尝尝?”
我递给他,指尖沾着糖霜。
他垂眸看着我的手,忽然低头,就着我的指尖将蜜饯含入口中。
温热的唇瓣擦过指腹,如羽毛拂过,惊得我险些缩回手。
“很甜。”
他轻声道,眼底似有笑意。
我耳尖发烫,慌忙收回手,却见他又拿起药碾,熟练地研磨起药材。
雨声淅沥,他的侧脸在昏黄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眉如墨画,鼻若悬胆,下颌线条干净利落。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幼时读过的一句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午时我们己在草棚接诊二十七人。
他替一位老妪包扎手腕,素白束袖带沾了脓血也不在意。
我递去剪刀时,发现他小指上的玄铁扳指内侧刻着"琰"字——我突然想起当朝天子名讳正是景琰。
剪刀"当啷"落地,他抬眼时,我慌忙假装被药材呛到,弯腰咳得满脸通红。
——————————————————申时阿椿送来新采的艾叶。
那公子突然按住我分药的手:"雄黄七分,艾叶三分。
"我心头猛跳,这分明是宫中驱疫秘方。
他却从袖中取出本绢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我这些日子的用药。
"公子这是何意?
"我攥紧捣药杵。
他忽然倾身过来,油灯将他影子投在药柜上,像只收拢翅膀的鹤。
我们之间悬着晒干的忍冬藤,细碎花朵在他鼻梁投下斑驳阴影。
"姑娘的千金苇茎汤,比太医院记载的多了三分桃仁。
"他指尖点着记录,袖口龙涎香混着艾草气息扑面而来,"多这三分,救活了十八个肺痈患者。
"——————————————————申时三刻暮色染蓝草棚时,我发觉他后颈有颗朱砂痣,像落在白瓷上的胭脂泪。
他忽然转头,我慌忙假装整理药柜,却碰翻装有茉莉干花的瓷瓶。
碎瓷片飞溅中,他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广袖如云幕遮住飞溅的碎片。
"当心。
"他松开我手腕时,尾指轻轻勾过我的掌心,像春风掠过湖面留下的涟漪。
—————————————————酉时,雨停了。
我累极,坐在回廊下揉着酸痛的脖颈。
忽然,一柄桃木簪递到眼前。
我接过,见那簪子雕成杏花形状,花蕊处还嵌了一粒小小的珍珠,做工精细得不似临时所制。
"这...""顺手做的。
"他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我发间那支摇摇欲坠的木钗上,"比姑娘现在用的强些。
"我忽然觉得脸热,低头将簪子攥在掌心。
桃木还带着他的体温,暖融融的。
"公子为何帮我?
"我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拂去我肩头一片落花。
"因为..."他声音极轻,几乎消散在晚风中,"姑娘低头熬药时,鬓发垂落的样子,很好看。
"我呆住,心跳如擂鼓。
他却己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唯有腰间玉佩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戌时末我们坐在井边清洗药材。
月光将井水染成汞浆,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个锦囊:"防瘟的。
"我接过时触到内里坚硬的块状物,龙脑香气息扑面而来——这分明是仅供御用的香料。
"我...我只有这个。
"我掏出随身的艾草包,粗布缝的袋子在他织金锦囊衬托下寒酸得像片枯叶。
他却郑重接过,系在腰间玉带钩上。
我们小指在月光下无意相碰,谁都没急着收回。
井底映着两个挨着的影子,被荡漾的水波揉成一团模糊的光晕。
回草棚时发现他在我常坐的蒲团旁放了盏琉璃灯,灯罩上绘着缠枝莲——那是宫中才有的式样。
我摩挲着灯罩边缘的鎏金刻痕,突然摸到极小的"景琰御制"西字。
油灯爆了个灯花,照亮我瞬间滚烫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