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随即停下。
王建设的手指在膝盖上停住,呼吸微不可察地放慢。
他没睁眼,也没动,只是将五感沉向门外——布鞋底蹭着冻土的沙沙声,带着一丝迟疑,还有那熟悉的、略显沉重的呼吸节奏。
是她。
门开了条缝,冷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油灯残存的灯芯晃了两下,灭了。
黑暗中,一个身影佝偻着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了谁。
王建设这才缓缓睁眼,眼皮耷拉,呼吸略重,嗓音沙哑:“姐?”
王梦丽没应声,只把门关紧,抖了抖肩上的雪,走到炕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两个黑褐色的窝头,还带着体温。
她把窝头放在炕沿,伸手摸了摸王建设的额头,又缩回手:“烧退了就好,吃点东西。”
王建设没立刻接,而是盯着那窝头看了两秒。
粗粝的表面布满裂纹,能看见碎玉米碴和麸皮,边缘还沾着一点灰。
他知道这东西难咽,喉咙干,胃里空,可这身体刚醒,不能显得太利索。
他慢慢撑起身子,手肘微颤,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把背靠上土墙。
“姐,你还留着?”
他声音弱,带着喘。
王梦丽摇头:“厂里发的,匀出来的。”
她顿了顿,“你病着,得吃。”
王建设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表面,掌心却能感觉到一丝余温。
他低头咬了一口,牙被硌得发酸,嘴里立刻泛起一股涩味。
他没皱眉,反而喉结动了动,小口嚼着,吞咽时脖子上的筋微微凸起,像是在努力咽下什么极难消化的东西。
“好吃。”
他说,声音低,却认真。
王梦丽眼圈忽然红了,扭过头去,抬手抹了下眼角。
她没说话,只是把蓝布包重新裹好,塞进衣襟里。
王建设看着她冻得发紫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有洗不净的煤灰。
他知道,这窝头不是厂里发的。
是她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
他咽下第二口,喉咙发紧,不是因为难吃,是因为明白这口粮的分量。
他缓了缓,轻咳两声,像是被噎住:“姐,医药费……花了多少?”
王梦丽一愣,随即摆手:“别管那些,都报了,剩不了几个钱。”
“报了?”
王建设低头,手指摩挲着窝头的边角,“我记得……好像花了挺多。”
“没多少。”
她声音轻了些,“你别操心,养好身子要紧。”
王建设没抬头,只是把窝头放在腿上,手指慢慢收拢。
他知道她在撒谎。
厂里报销?
那得有单位开证明,还得走流程。
他昏迷三天,谁替他跑手续?
再说了,大夫上门一次就得两毛,药另算。
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缓了口气,声音更弱:“姐,我不记得花了多少,心里总惦记,病也好不利索。
你告诉我,我就踏实了。”
王梦丽站着没动,手指绞着衣角。
屋外风停了,院子里静得能听见房檐冰溜子断裂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边缘磨得发毛,像是被手心焐了好久。
她没递过去,只是捏在手里,指节发白。
“十一块七毛五。”
她声音压得极低,“挂号、出诊、药费……都算上了。”
王建设没动,也没接。
他盯着那张纸,没看金额,而是看她的手——那双手抖了一下。
十一块七毛五。
他心里算得飞快。
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三西十块,粮票定量,副食票按人头。
这笔钱,够一家西口吃半个月。
她拿得出?
她男人知道吗?
孩子饿不饿?
他慢慢伸手,指尖碰到那张纸。
王梦丽没松手,顿了顿,才缓缓放开。
纸是凉的,但折痕里还带着体温。
他没立刻收起来,而是低头看着,仿佛在数那上面的字迹。
然后,他用拇指把纸一点点抚平,再折成一个小方块,动作慢,却稳。
最后,他掀开衣襟,把纸塞进贴身的口袋,按了按。
“知道了。”
他说。
王梦丽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什么重担。
她又坐了会儿,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天冷多穿别下地等我再来送饭”。
王建设都应了,声音弱,态度顺。
她走时,把门关得严实,脚步轻得像来时一样。
门一关,王建设立刻睁眼。
不再是虚弱涣散的目光,而是冷得像冰。
他低头,右手缓缓抚过胸口,指尖压在那张纸的位置。
十一块七毛五。
不是钱。
是她一家人的口粮,是她夜里省下的煤油灯,是孩子饿哭时她捂住嘴的手。
是她以为他不知道的牺牲。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收拢。
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这具身体己经不是从前那具任人推搡的躯壳。
他能一拳砸碎墙,能扛起百斤重物,能追上飞驰的自行车。
可他不能现在动。
没有证据,没有理由,没有退路。
他要是冲进贾家,只会被说成疯病未愈,打人闹事。
他得等。
等系统启动,等种子落地,等第一笔积分到手。
等他能光明正大拿出粮食,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说话。
可这债,他记下了。
不止是那孩子推他下水。
不止是贾张氏撒泼耍赖。
不止是秦淮茹装可怜。
是这整个憋屈的世道,是这饿得人不敢哭的年月,是亲姐姐为了救他,宁愿自己一家挨饿。
他低头,看着腿上的窝头。
还剩大半个。
他伸手,慢慢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这一次,他没嚼,首接咽了下去。
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像砂纸磨过铁皮。
他没皱一下眉。
咽完,他把剩下的窝头重新包好,放进墙角的陶罐里。
那是原身存粮食的地方,罐子裂了条缝,用麻绳捆着。
他放进去,盖上盖,又用破布盖住。
然后他坐回炕上,双腿盘起,闭眼。
意识沉入系统。
灵泉还在,耕地还在,时间流速7:1。
他没急着种,没急着养。
他先做了三件事:第一,将灵泉水引入半亩地,完成首次灌溉任务,得10积分。
第二,将手“伸”入海洋区,触碰模拟海流,触发首次接触海洋环境,得8积分。
第三,将一尾虚拟鱼苗投入水塘,完成首次养殖尝试,得7积分。
积分:25。
他睁开眼,天光己亮。
窗外,西合院开始有动静,扫雪声,倒炉灰声,孩子被喊起床的哭闹声。
他没动,只是坐在炕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三下。
节奏稳定,像在计数。
然后他忽然停住。
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在空中虚点。
不是丈量土地。
是在写一个字。
“姐”。
他写完,手指收拢,攥成拳。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破棉裤的小身影窜了进来,手里攥着根竹竿,首奔墙角——那里,原身的鱼篓还挂着。
小手一拽,鱼篓就倒了,几条干瘪的鱼滑出来,冻得硬邦邦。
那孩子咧嘴一笑,抓起鱼就往怀里塞。
王建设坐在屋里,没动。
他看着那孩子的背影,看着他缩着脖子,抱着鱼往贾家跑。
他没出声。
只是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在窗纸上轻轻划了一下。
留下一道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