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金夜”歌厅像只蛰伏的巨兽，厚重的窗帘遮着天光，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壁灯，昏黄的光线把人影拉得老长。
张丽刚检查完二楼所有包厢的麦克风，正准备下楼核对酒水单，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串陌生号码。
她走到回廊的窗边接起，听筒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夹杂着电流的杂音：“是……是张丽吗？
我是老王的儿子……我爸他、他在医院抢救，医生说要立刻做手术，不然……不然就……”张丽的心猛地一沉。
昨天老王头只是额头磕破了，怎么会突然要抢救？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说颅内出血！
刚才突然昏迷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医院要交三万块押金，我们家实在拿不出来……你爸把人打成这样，你们不能不管啊！”
三万块。
张丽的手指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昨天刚给了五万，现在又要三万，这简首是个无底洞。
可她知道，人命关天，不能不管。
“我知道了，你先让医生救人，钱我想办法，半小时后送到。”
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只觉得一阵眩晕。
口袋里李建军给的信封还没拆开，她知道那里面最多不过几千块，远远不够。
去哪里凑这三万块？
更衣室里，张丽翻遍了所有角落，连柜子深处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都算上，也才凑出两千多。
她坐在长椅上，盯着地板上的瓷砖缝发呆，脑子里像一团乱麻。
向同事借？
大家都是挣辛苦钱的，谁也不会有闲钱；向歌厅预支工资？
王涛昨天刚因为VIP的事对她不满，肯定不会同意；找张总？
她光是想想张总那双油腻的手就觉得恶心……“丽姐，你怎么在这儿？”
小雅端着托盘经过，看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问，“王经理刚才找你，说张总在308房等着呢。”
张丽猛地站起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308房的吧台里，通常会放着客人存的酒，其中有几瓶是张总上个月刚存的茅台，一瓶就能卖几千块。
她知道这是歪心思，可现在实在走投无路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她勉强笑了笑，看着小雅离开，转身快步走向308房。
房间里空无一人，张总大概是去洗手间了。
张丽走到吧台前，心脏“咚咚”地跳，手指都在发抖。
她拉开吧台的柜门，果然看到几瓶包装精致的茅台整齐地摆着。
她拿起一瓶，塞进制服的内袋里，拉链拉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小张，你在干什么？”
张丽吓得手一抖，酒瓶差点掉在地上。
她猛地转身，看见张总站在门口，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我……我来看看您需要什么服务。”
她慌忙把拉链拉好，背着手藏在身后，手心全是冷汗。
张总一步步走近，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她：“是吗？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知道自己被看见了。
羞耻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
“拿出来。”
张总的声音冷得像冰。
张丽咬着牙，慢慢从身后拿出那瓶茅台，头低得快要碰到胸口。
“对不起，张总，我……你缺钱？”
张总打断她，突然笑了，“早说啊，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接过酒瓶，放在吧台上，手指在瓶身上敲了敲，“三万块，对吧？
老王头的医药费。”
张丽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愕。
他怎么会知道？
“我刚才在走廊听到你打电话了。”
张总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想借钱可以，陪我一晚，别说三万，五万我都给你。”
他的手指粗糙油腻，带着烟味，张丽只觉得一阵恶心，猛地偏头躲开。
“张总，请您放尊重！”
“尊重？”
张总嗤笑一声，“你刚才偷我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尊重？
张丽，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拒绝我，还能在‘金夜’待下去？
王经理早就想把你换掉了，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点用……我不用你帮忙！”
张丽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这瓶酒我会赔给你，钱我也会自己想办法！”
说完，她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抬头一看，是王涛。
“王经理。”
张总慢悠悠地开口，指了指吧台上的茅台，“你来得正好，你的好领班刚才想偷我的酒呢。”
王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看向张丽的眼神像淬了冰：“张丽，有这回事？”
张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知道现在解释什么都没用，张总在歌厅的地位，比她这个领班重要一百倍。
“是我不对，王经理。
我会照价赔偿。”
“赔偿？”
王涛冷笑一声，“你知道这瓶酒多少钱吗？
你赔得起吗？
张总是我们的贵客，你这么做，是想砸了‘金夜’的招牌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从现在起，你被停职了！
什么时候想明白怎么给张总道歉，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张丽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停职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
没了这份工作，她怎么给母亲治病？
怎么还老王头的医药费？
怎么活下去？
“王经理，我……滚出去！”
王涛指着门口，脸色铁青。
张丽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得意的张总，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308房。
走廊里的壁灯依旧昏黄，可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她回到更衣室，脱下那身黑色套裙，换上自己的衣服。
领口的珍珠胸针被她摘下来，放在柜子里，那枚小小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
“丽姐，你怎么了？”
小雅跑进来，看到她在收拾东西，急得快哭了，“王经理说你被停职了，是不是因为我？”
张丽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头，努力挤出一个笑：“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
走出歌厅大门时，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张丽站在台阶上，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不能回，那里有父亲的指责和母亲的眼泪；歌厅不能待，那里有张总的羞辱和王涛的冷漠。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冷得她首打哆嗦。
路过一家银行时，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张信用卡，额度是一万块。
她立刻跑进去，取了现金，又找了家当铺，把自己唯一的首饰——母亲给她的银镯子当了五千块。
手里拿着一万五千块，还差一万五。
她站在当铺门口，看着玻璃倒影里狼狈的自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李建军。
“你在哪？
我听小雅说了，你被停职了？”
李建军的声音带着焦急。
张丽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别哭，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
半小时后，李建军撑着伞找到了在街角蜷缩着的张丽。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这里面有一万八，你先拿着。”
张丽看着那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沓零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五十和十块，显然是他从各种地方凑出来的。
“李哥，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
李建军把钱塞进她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先去医院把钱交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人不能有事。”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脸上的疤痕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晰，可他的眼神却像冬日里的暖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张丽捏着那沓带着体温的钱，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谢谢你，李哥。”
“谢啥，赶紧去吧。”
李建军把伞塞给她，“我在这儿等你，完事了送你回家。”
医院里，老王的儿子接过钱，千恩万谢地去交押金了。
张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手术室门口的红灯，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可至少，她没有违背自己的底线。
手术很顺利，医生说老王头暂时脱离了危险。
张丽走出医院时，雨己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晚霞。
李建军还在门口等着，靠在墙上睡着了，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张丽轻轻叫醒他，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谁也没说话。
晚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吹在脸上很舒服。
“李哥，我想辞职了。”
走到公交站时，张丽突然开口。
李建军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想好了？”
“嗯。”
张丽看着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金夜’待了十年，够了。
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也好。”
李建军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劝你了，那地方待久了，人会发霉的。
我认识一个朋友，在城郊开了家小饭馆，正缺个收银的，你要是愿意，我帮你问问？”
张丽转过头，看着李建军真诚的眼睛，突然笑了。
这次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好啊，谢谢你。”
公交来了，李建军让她先上车。
车开的时候，张丽从窗户里往外看，看到李建军还站在原地，朝她挥手。
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会很艰难，父亲的债、母亲的病，还有生活的压力，都不会轻易消失。
但她不怕了。
就像雨后的藤蔓，就算被踩进泥里，也能从石缝里钻出来，朝着光的方向，一点点往上爬。
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那是李建军给的，带着他的体温。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霓虹深处或许有阴影，但只要心里有光，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