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顾北深房间的隔壁。
李嫂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阳光和崭新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比他在福利院住的八人间还要大。
地上铺着柔软的米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靠墙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空空荡荡，像一张等待被填满的白纸。
那张床也很大，雪白的被褥蓬松得像一朵云。
“小庭少爷，您的东西我都己经放进衣帽间了。”
李嫂的声音温和而恭敬，“您看看还缺什么，随时跟我说。”
沈庭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套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和一本旧书。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谢谢李嫂，很好了。”
李嫂笑了笑，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庭一个人。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修剪整齐的后花园，有一个漂亮的玻璃花房。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昂贵，且陌生。
他就像一颗被错投到丝绒盒子里的石子，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去碰那张柔软的大床，而是在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床脚，蜷缩起身体。
这是他在福利院养成的习惯，把自己缩在最小的角落里，能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隔壁传来游戏机激烈的打斗声和顾北深偶尔不耐烦的叫嚷，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用声音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和不满。
沈庭闭上眼睛，消毒水的味道仿佛又萦绕在鼻尖，那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在顾家的第一个星期，沈庭像一个透明的影子。
他精准地记住了每个人的称呼，记住了用餐的繁琐规矩，记住了不能去的三楼书房，记住了顾先生不喜欢家里有太大动静。
他每天准时起床，自己叠好被子，穿上温岚为他准备的新衣服。
那些衣服料子很好，柔软地贴在皮肤上，却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像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戏服。
餐桌上，他总是最安静的一个。
顾北深吃饭像打仗，汤汁会溅到桌布上，他会把不爱吃的青菜用筷子戳来戳去，首到温岚皱着眉头发话。
而沈庭，他会模仿顾先生的动作，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小口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他吃得不快，但效率很高，因为他从不挑食。
在福利院，有的吃就不错了。
他的安静和懂事，让顾家的佣人们对他多了几分怜爱，也让温岚和顾先生十分满意。
唯独顾北深，对他愈发地看不顺眼。
这个叫沈庭的家伙，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偶。
无论他怎么挑衅——故意把牛奶洒在他的新鞋上，抢走他正在看的书，或者在他路过时伸腿绊他——沈庭都毫无反应。
他只是默默地擦掉鞋上的奶渍，换一本书看，或者在被绊倒前灵巧地绕开。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让顾北深所有的怒火都像石子一样沉下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这种挫败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达到了顶峰。
顾北深邀请了几个朋友来家里玩。
都是些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富家子弟，一进门就把整个客厅闹得天翻地覆。
沈庭当时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书，试图把自己变成墙纸的一部分。
“喂，顾北深，那家伙是谁啊？”
一个剃着小平头，长得格外壮实的男孩，用下巴指了指沈庭。
他叫王浩，是这群孩子里的头儿，仅次于顾北深。
顾北深正拆着一个新送来的机器人模型，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一个跟班的。”
这个词带着明显的轻蔑，但沈庭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依旧翻着手里的书。
王浩来了兴趣，他带着几个男孩大摇大摆地走到沈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喂，你叫什么？
是他们家新来的佣人吗？”
沈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跟你说话呢！
哑巴了？”
王浩被他平静的眼神激怒了，伸手就要去抢他的书。
沈庭手腕一侧，轻易地躲开了。
“嘿！
还敢躲？”
王浩觉得失了面子，伸手就去推沈庭的肩膀。
沈庭比他瘦小太多，被他这么一推，身体晃了一下，后背撞在了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皱了下眉，书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毯上。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炸响在客厅。
“王浩！
***干什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顾北深扔掉了手里的模型，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冲了过来，狠狠一头撞在王浩的胸口上。
王浩比他高壮，却被这一下撞得连退了好几步，一***坐在了地上。
“顾北深！
你疯了！”
王浩又惊又怒。
“他是老子的人！
谁准你动他了？”
顾北深涨红了脸，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怒火，他张开手臂，像护着雏鸟的母鸡一样把沈庭挡在身后。
这个姿态，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包括沈庭。
他靠在沙发上，看着那个比自己还矮小一些的背影，第一次在那双总是盛满桀骜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滚烫的东西。
“一个跟班的而己，你这么紧张干嘛？”
王浩从地上爬起来，不服气地嘟囔。
“我的人，我能欺负，你们不行！”
顾北深的声音清脆又霸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现在，都给我滚出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被顾北深的凶狠样子吓到，灰溜溜地走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顾北深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他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沈庭：“看什么看？
要不是你，我会被他们笑话吗？”
他嘴上说着凶狠的话，却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本书，粗鲁地塞回沈庭怀里。
沈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第一次主动对他说了句完整的话：“谢谢。”
“谁要你谢了！
烦人！”
顾北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转身跑上了楼。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顾北深不再想方设法地捉弄沈庭，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无时无刻地黏着他。
他去花园玩，必须让沈庭跟着。
他在游戏室打游戏，必须让沈庭在旁边看着。
他晚上看动画片，必须让沈庭坐在他身边。
沈庭就像他的影子，被强行绑定在了他的生活里。
温岚和顾先生乐见其成，只要儿子能安分下来，多一个“影子”也无妨。
沈庭依旧沉默寡言，但顾北深似乎找到了和他相处的独特方式。
他不需要沈庭回应，只需要他在那里。
他会对着沈庭自顾自地说很多话，从新买的玩具到学校里讨厌的老师，再到昨天晚上做的噩梦。
沈庭就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这种依赖，在某个雷雨夜里变得具象化。
深夜，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沈庭被惊醒，睁开眼，适应了片刻黑暗。
他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小声的呜咽。
他下了床，悄悄走到顾北深的房门口，门虚掩着。
他看见那个白天还嚣张跋扈的小少爷，此刻正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沈庭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他没有开灯，只是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那团隆起的被子。
被子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沈庭没说话，只是掀开被子的一角，也钻了进去，然后躺在了顾北深的身边。
顾北深的身子一僵，随即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猛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沈庭的怀里。
他的身体很烫，带着汗湿的潮气，还在微微发抖。
“我梦见……有怪兽……”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闷闷地从沈庭的胸口传来。
沈庭伸出手，有些生涩地学着张妈妈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安抚。
窗外电闪雷鸣，房间里却很安静。
怀里的小火炉渐渐停止了颤抖，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沈庭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想，或许他的任务就是这样，做一潭能熄灭火焰的静水，做一棵能抵挡风雨的大树，做这个小少爷唯一的、沉默的影子。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这道影子，再也无法从顾北深的世界里剥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