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丝被送回客房时，苏念仍站在荷花池边。
晨露沾湿的石板透着沁骨的凉，顺着鞋底往上爬，冻得她指尖发麻，却远不及心口的寒意。
宾客们并未散去，反而聚在不远处的回廊下，交头接耳的声响像无数只飞虫，嗡嗡地钻进耳朵。
有人偷偷抬眼望她，目光撞在一起，又慌忙低下头去，那躲闪的姿态里，藏着的鄙夷比首视更伤人。
“听说了吗？
苏小姐把柳小姐推下水了……看着挺端庄的，怎么心思这么狠？”
“柳小姐多可怜啊，父母早逝，全靠太子殿下照拂……依我看，定是嫉妒柳小姐和太子亲近吧？”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得苏念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她要解释，她必须解释。
刚抬脚要往客房走，就见萧景玄从月洞门里出来。
他己换了身墨色锦袍，湿发用玉冠束起，发梢还滴着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脸上没了平日的温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每走一步，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殿下！”
苏念迎上去，声音因急切而发颤，“你听我解释，真的不是我推的她，是她自己……不必解释了。”
萧景玄打断她，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如丝在房里哭着说，你推她时，指甲刮到了她的胳膊。
太医刚看过，她左小臂上确实有三道红痕，与你的指甲形状正好吻合。”
苏念猛地一怔，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
方才慌乱中，她的指甲确实不小心刮到过什么……可那是柳如丝扑过来时，自己撞上她指尖的！
“那是她故意凑过来的！”
她急切地辩解，声音都劈了调，“殿下，你难道忘了？
我从不留长指甲，怎么可能划出那样的痕迹？
定是她自己……够了！”
萧景玄厉声喝断，眼底翻涌着怒意，“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如丝柔弱无依，对你向来敬重，你怎能如此污蔑她？”
他的声音极大，震得周围的议论声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苏念身上，像聚光灯打在戏台中央，将她的窘迫与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苏念看着他盛怒的脸，忽然觉得陌生。
那个曾在她被流言中伤时，坚定地站在她身前说“念念绝非那样的人”的少年，何时变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我没有污蔑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殿下若不信，可以去查。
方才池边的柳树下，有块松动的青石，柳如丝站在那里时，脚下明明……查？”
萧景玄冷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像冰碴子“查什么？
查你如何编排谎言，掩盖自己善妒狠毒的本性吗？
苏念，你太让孤失望了。”
这八个字，字字如刀，精准地劈在苏念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柳树树干上，后腰的钝痛让她清醒了几分——他不是不信，是根本不想信。
恰在此时，苏念的母亲王氏匆匆赶来。
她刚从前厅过来，脸上还带着应酬的笑意，见此情景，笑容瞬间僵住：“这是怎么了？
殿下，念念，你们……母亲！”
苏念抓住母亲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没有推如丝，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殿下他……夫人来得正好。”
萧景玄看向王氏，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疏离，“今日之事，想必夫人也清楚了。
苏念心性歹毒，容不下如丝，孤……殿下！”
王氏打断他，脸色发白，“念念自小被我们教着读女诫、明事理，断不会做出这等事！
定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殿下明察！”
“误会？”
萧景玄侧身让开，客房的门正好被推开，两个丫鬟扶着柳如丝走出来。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软缎睡衣，长发松松地挽着，脸色苍白如纸，左小臂上缠着圈白纱布，纱布边缘隐约透出点红痕。
“景玄哥哥，苏伯母，你们别吵了。”
柳如丝声音微弱，眼眶红红的，“真的不怪姐姐，是我自己不好，不该挡着姐姐和表哥……”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姐姐要是心里不痛快，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别因为我伤了和气……”这番话看似在为苏念开脱，实则字字坐实了“苏念因嫉妒伤人”的罪名。
连王氏都噎住了，看着柳如丝胳膊上的纱布，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周围的宾客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次的声音更大了些。
“你看柳小姐多懂事，都这样了还替苏小姐说话……苏将军一世英名，怎么养出这种女儿？”
“太子殿下要是真娶了她，怕是将来要出大乱子……”这些话像潮水般涌来，拍打着苏念的耳膜。
她看到父亲苏将军从前厅赶来，这位在战场上从未皱过眉的铁血汉子，此刻脸色铁青，眼神里满是失望与痛心。
她看到平日里交好的几位贵女，远远地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上前。
原来，在所谓的“证据”和眼泪面前，三年的情分，十年的相识，竟如此不堪一击。
“苏念，”萧景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漠，“你可知错？”
苏念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动摇，只有审判般的决绝。
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没错，为何要认？”
“冥顽不灵！”
萧景玄的耐心彻底耗尽，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
“孤原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念在多年情分上，还能给你一次机会。
可你不仅不知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地狡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宾客，声音陡然提高，像在宣告什么……“苏念善妒成性，心肠歹毒，竟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对孤的表妹痛下毒手！
如此品性，怎配做我大梁的太子妃？”
这句话像惊雷，炸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氏脸色惨白，几乎要站不住脚，苏将军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萧景玄那张曾经让她心动的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所以，殿下想如何？”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不像自己。
萧景玄看着她苍白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冰冷取代。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孤，今日便退了你这桩婚约！”
“退婚”两个字，像两块巨石，狠狠砸在苏念心上。
她浑身一震，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议论声、惊呼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鸣。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她看向柳如丝，那个站在萧景玄身后的少女，此刻正低着头，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透着几分诡异的得意。
苏念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人——震惊的父亲，哭泣的母亲，鄙夷的宾客，冷漠的未婚夫，还有那个“楚楚可怜”的胜利者。
他们的脸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动，最终定格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就在这时，萧景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伪装：“苏念，你太让孤失望了！”
这一次，苏念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再哭泣。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冰冷的目光、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心口的疼痛从尖锐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
原来，众口铄金，积灰销骨，竟是这样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