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天启二十三年,秋。
宫门开启时发出的沉重吱呀声,像一头蛰伏巨兽的苏醒。
“记住,入了这掖庭,你就不再是过去的你,名字、过往,通通都要烂在肚子里。
从今往后,你叫苏硋,是我一个远房的苦命侄女,明白吗?”
刘姑姑紧紧攥着苏硋的手,掌心的温度和力道,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常年劳作的沙哑,每一个字都敲在苏硋的耳膜上。
苏硋怔怔地点头,水杏似的眼眸里盛满了茫然和惶恐。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脑海中唯一清晰的,是坠入冰冷河水时的窒息感,以及被救起时,刘姑姑那双布满褶皱却无比温暖的手。
姑姑说,是在河边捡到的她,浑身湿透,高烧不退,险些就没命了。
至于她是谁,从何而来,无人知晓。
是刘姑姑给了她“苏硋”这个名字,给了她一碗热粥,也给了她唯一一条活路——入宫为奴。
“进了宫,就是天子脚下,规矩大过天。
低头看路,少说多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咱们这样的人,能活命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刘姑姑最后叮嘱了一句,领着她走过那道隔绝了宫内与宫外的巍峨宫门。
高耸的朱红宫墙无限延伸,将天与地分割成两半。
墙外是人间烟火,墙内是琉璃金瓦,雕梁画栋,每一步都踩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仿佛踏入了神仙的居所。
可苏硋却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里太大了,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偶尔有身着统一服色的宫女太监列队走过,个个垂首敛目,脚步细碎,像一群没有魂魄的木偶。
刘姑姑是宫里退下来的教习姑姑,有些旧时情面。
她将苏硋领到掖庭杂役处,交给了这里的掌事宫女。
一番点头哈腰,塞了些碎银后,苏硋便被分到了一间最偏僻的通铺。
屋里己经有几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宫女,见到新人,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神情里带着麻木和审视。
“新来的?
叫什么?”
一个脸颊有些雀斑的宫女问道。
“我……我叫苏硋。”
“苏爱?
这名儿倒雅致。”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
苏硋转头,看到一个穿着同样粗布宫裙的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生着一双爱笑的圆眼睛,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让她在这沉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鲜活。
“你好,我叫云莺。”
女孩主动伸出手,替她拿过手里那个小小的包袱,“你的铺位在我旁边,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这是苏硋醒来后,除了刘姑姑外,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她有些受宠若惊,讷讷地道了声谢。
云莺是个自来熟的话匣子,很快就将掖庭的基本情况给苏硋科普了一遍。
“咱们这些杂役宫女,就是宫里最低等的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
你瞧见院门口那棵大槐树没?
咱们的活计就是由树下挂牌的掌事宫女采蘋姐姐分派。”
她凑近苏硋,压低声音:“那个采蘋姐姐,你可千万别得罪。
她最是心高气傲,又爱干净,要是冲撞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苏硋用力点头,将“采蘋”这个名字刻在心里。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报答刘姑姑的恩情,绝不想惹是生非。
然而,有时候麻烦并非你想躲就能躲开的。
下午,苏硋领到的第一个活计,是去浣衣局领洗好的衣物回来分发。
她提着沉重的木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失忆后的身子娇弱无力,她走得踉踉跄跄,桶里的水洒了不少,浸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
就在拐过一处抄手游廊时,一个身着淡紫色宫装、头戴银钗的宫女正领着几人迎面走来。
那宫女身姿窈窕,眉眼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
苏硋心中一凛,记起云莺的嘱咐,慌忙想靠边跪下行礼。
可她本就力弱,脚下又湿滑,这一慌乱,身子一歪,整个人连带着木桶都朝前摔了过去。
“哗啦——”半桶水尽数泼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为首那名紫衣宫女的绣花裙摆上,留下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瞬间凝固了。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
是哪个宫里的贱婢,竟敢冲撞我!”
尖利刻薄的斥责声如冰针般扎进苏硋的耳朵。
苏硋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摔疼的膝盖,慌忙叩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错了!”
“采蘋姐姐,您消消气。”
旁边的小宫女连忙递上手帕。
采蘋!
苏硋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入宫第一天,就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得罪了云莺口中那个最不能得罪的人。
采蘋看了一眼自己价值不菲的裙子,怒火更盛。
她抬脚,用鞋尖狠狠地踢了一下苏硋的肩膀,骂道:“一句知错了就想了事?
弄脏了我的裙子,你赔得起吗?
给我跪在这里,跪到裙子干了为止!”
冰冷的石板地硌得膝盖生疼,秋日的凉风一吹,更是刺骨。
苏硋不敢反抗,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将头埋得更低。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都绕道而行,偶尔投来一瞥,眼神里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句。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硋的双腿渐渐麻木,失去了知觉。
她眼前阵阵发黑,就在意识快要模糊之际,一阵整齐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皇上驾到——”一道清亮的通传声划破了掖庭的寂静。
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采蘋脸色瞬变,慌忙带着众人跪伏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声通传下降至冰点。
苏硋也随着众人,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这就是……皇上?
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者?
她能感觉到一股磅礴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下来,仿佛有一双眼睛正从云端之上,冷漠地俯瞰着她们这些匍匐在地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