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翁攥着那锭五两重的银子,手指都在发抖。
这银子是官铸的“太平元宝”,边缘还带着铸币局的细小花纹,沉甸甸的压在掌心,暖得烫人。
王老翁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银锭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挑了三十年炊饼,风里来雨里去,最多一天也只赚三十文钱,五两银子够他父子俩嚼用整整一年,若省着点花,还能给王小二置办半份彩礼。
“爹!
你攥着啥呢?”
王小二从外面溜回来,破洞的布鞋踩在院角的泥水里,溅起几点泥星。
他刚凑到近前,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簇火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伸手就想抢:“是银子?!
这么大一锭!
莫不是哪个当官的掉的?
咱得赶紧藏起来!”
他嘴上说着“藏”,喉结却上下滚动得厉害——自上月抢歌姬时被沈修远的恶仆打断肋骨,他窝在家里养伤,早把酒馆的酱牛肉、卤猪耳想了千百遍。
王老翁猛地把银子往怀里一揣,后背紧紧贴着石磨,警惕地扫了眼院门外摇曳的竹影:“捡的!
石桥洞底下捡的!
我蹲那儿等了半炷香,连个鬼影都没有,才敢揣回来。”
他抬手往儿子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力道却没多少:“不许胡来!
先给你买两副活血的膏药,再割斤五花肉炖炖,剩下的我锁进樟木箱,留着给你娶媳妇用——你再敢去赌,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
爹你最疼我了!”
王小二嬉皮笑脸地搂着老爹的胳膊晃了晃,眼神却瞟向石磨旁的粗布兜——那是老爹装零钱的地方,里面沉着他攒了半个月的二两碎银,本打算买口新的炊饼鏊子。
等王老翁转身去收拾摔碎的炊饼,王小二脚步放得比猫还轻,悄悄往后院挪了两步,飞快地从布兜里摸出碎银,往怀里一塞,转身就溜出了院门。
他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短衫,把衣襟敞开,露出里面裹着伤的粗布,心里盘算着:先去醉仙楼吃顿好的,再在沈修远常去的胭脂铺门口晃两圈,让那狗官看看,老子也有阔绰的时候!
此时的闲云茶馆,雨己经停了,檐角的水珠还在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坑。
苏砚坐在账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那道极细的缘孽线比午时更清晰了些,像根黑色的蛛丝,隐隐透着沈修远身上特有的骄横浊气。
他刚把最后一笔茶钱算清,就听见阿福的惊呼。
“苏先生!
你快看!
那不是王小二吗?”
阿福扒着窗棂,手指着街对面,语气里满是惊奇,“他穿得整整齐齐的,还往醉仙楼走呢!
王老爹平时连个铜板都攥出汗,咋肯让他去那种地方?
莫不是真发了财?”
苏砚抬眸望去,只见王小二挺胸抬头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故意把脚步迈得又大又沉。
在他眼中,那道原本黯淡如枯草的财运线,此刻竟泛着点微弱的银光,只是线尾缠着一缕浓得化不开的黑气——那是横财骤至、心性难控引发的祸端。
他轻轻“嗯”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银芒,转瞬便敛去:“他爹捡了笔横财,这是耐不住性子,去挥霍了。”
阿福咋舌:“我的天!
王老爹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上次我买他炊饼多给了一文钱,他追了我三条街要还回来。
这王小二也是,就不知道藏着点?
醉仙楼最便宜的一壶‘烧刀子’都要五十文,够买两笼炊饼了!”
苏砚没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雨前龙井的清冽滋味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他心头的一丝凝重。
他当初拨动王老翁的财运线,本是想给这对父子留条安稳路——王老翁积德行善半辈子,本该有此福报,可他忘了王小二本就冲动好胜,又刚遭沈修远欺凌,骤得横财,必然会生出炫耀之心,极易引火烧身。
苏砚没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是雨前龙井,滋味清冽,却压不住他心头的一丝凝重。
果不其然,没过半个时辰,街那头就传来了震天的喧哗声。
“反了反了!
敢拦小爷的路,活腻歪了是不?”
这声音尖利又骄横,苏砚一听就知道是沈修远。
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门口,就看见醉仙楼门口围了一圈人,王小二被两个穿着绸缎短衫的恶仆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却还梗着脖子骂:“沈修远你个泼皮!
抢歌姬还打人,有本事单挑!”
沈修远站在台阶上,手里摇着把檀香扇,穿着件月白锦袍,腰上系着玉绦,脸上满是不屑。
他刚从胭脂铺出来,怀里还揣着新买的香粉,本想回府,却撞见王小二在醉仙楼门口吹嘘自己得了横财,还指名道姓地骂他是“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就你这泼皮也配跟小爷单挑?”
沈修远嗤笑一声,抬脚就往王小二胸口踹去,“上月没把你打断腿,看来是打得轻了!”
“住手!”
王老翁挑着空担子匆匆赶来,看见儿子被按在地上,魂都吓飞了,扔了担子就扑过去,死死抱住沈修远的腿,“沈公子饶命!
小儿不懂事,求您高抬贵手!”
“老东西放开!”
沈修远被抱得动弹不得,气得满脸通红,抬脚就往王老翁背上踹,“跟你儿子一样的贱骨头,也敢拦小爷!”
那一脚踹得极重,王老翁“哎哟”一声,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他背上还背着挑炊饼的担子,竹筐的边缘磕在青石板上,裂开了一道缝。
“爹!”
王小二红了眼,猛地挣脱两个恶仆的手,扑上去就往沈修远身上撞,“我跟你拼了!”
混乱中,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沈修远被王小二撞得一个趔趄,后退时正好踩在王老翁散落的炊饼上,脚下一滑,竟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了台阶下的石狮子底座上,当即晕了过去。
“公子!”
两个恶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过去扶沈修远,只见他额角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人事不省。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喊着“杀人了”,转身就往县衙跑;有人悄悄往后退,生怕被牵连;还有人指着王小二骂他不知天高地厚,敢打中州布政使的外孙。
王小二也懵了,站在原地,看着沈修远额角的鲜血,腿肚子都在转筋。
还是王老翁反应快,爬起来一把拉住儿子,嘶哑着嗓子喊:“跑!
快跟爹跑!”
父子俩刚跑出没两步,就被闻讯赶来的县衙差役拦住了。
领头的捕头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看见地上晕过去的沈修远,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挥手道:“把这父子俩给我锁起来!
敢伤沈公子,活腻歪了!”
苏砚站在茶馆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能清晰地看见,沈修远身上那道张扬的金线,此刻正被一团浓重的黑气包裹着,线身开始扭曲、变细——那是孽障爆发,气运衰败的征兆。
而王老翁父子的气运线,则变得黯淡无光,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灰色劫难线。
“造孽啊。”
阿福缩了缩脖子,躲到苏砚身后,“沈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老爹父子俩怕是要被砍头。”
苏砚没说话,转身回了茶馆。
他走到账桌后坐下,抬手看了看左腕,那道缘孽线己经变得有头发丝粗细,隐隐传来刺痛——这是因果牵连加深的迹象。
他指尖凝起一丝本命气运,轻轻抚过缘孽线,那黑线竟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死死地缠在腕上。
“先生,您说王老爹他们会不会真被砍头啊?”
阿福端来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跟王老翁还算熟,以前常买老翁的炊饼,知道老翁是个老实人。
“不会。”
苏砚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沈修远死不了,王老翁父子也死不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青溪城,要乱两天了。”
苏砚的话没错。
当天下午,县衙就把王老翁父子关进了大牢,却迟迟不敢判案。
沈修远被抬回府后,请来的御医诊脉后说只是外伤,养两个月就能好,可沈夫人不依不饶,带着十几个家丁堵在县衙门口,哭天抢地地要县太爷“为外孙做主”,把王老翁父子凌迟处死。
县太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是中州布政使的亲家,一边是民怨沸腾的百姓——不少街坊都见过沈修远仗势欺人,此刻纷纷为王氏父子喊冤,还有人写了状纸,联名送到了府城。
到了傍晚,更劲爆的消息传了出来:有人匿名给府城的监察使司送了封信,信里列举了沈修远近三年来的恶行,从调戏良家妇女到霸占商铺,桩桩件件都有证人,甚至还附了沈修远勾结地方恶霸,私吞赈灾粮的证据。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青溪城。
谁也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有人说是被沈修远欺负过的商户,有人说是县太爷为了自保放出去的消息,只有苏砚知道,那是他午后让阿福去府城送信时,顺便托人递上去的。
夜色渐深,苏砚坐在后院的石桌旁,看着天上的残月。
院中的兰草被夜风拂得轻轻摇曳,叶片上的露珠折射着月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
他左腕的缘孽线己经稳定下来,不再刺痛,只是那黑色更深了些。
“牵丝容易,解丝难啊。”
苏砚低声呢喃着,从怀里摸出那支插在签筒里的竹签。
竹签上的纹路隐隐发亮,柳如眉那截断掉的平安福泽线,正静静地缠在签身上,泛着微弱的莹光。
他知道,这桩生意还没结束。
沈修远的气运虽衰,但其外祖父毕竟是中州布政使,不会善罢甘休;王氏父子虽暂时安全,却也被卷入了漩涡;而柳如眉没了平安福泽的庇护,往后的路,怕是真的要坎坷了。
正思忖着,院墙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夜鸟落在墙头。
苏砚抬眸望去,只见墙头闪过一道黑影,速度快得像阵风,转瞬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指尖微微一顿,眼底银芒乍现。
那黑影身上没有明显的气运线,只有一团混沌的灰雾,隐隐透着疯狂与贪婪——是“燃余众”的人。
这些人都是气运耗尽的亡命徒,最喜欢追捕命运编织者,想从编织者身上掠夺气运续命。
苏砚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回了屋。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是真的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