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挂月

第一章沈微婉跪在浣衣局的青石板上，皂角的涩味混着冷水的寒气钻进骨头缝里。

管事嬷嬷的帕子落在她背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轻蔑："罪臣之女还想偷懒？

仔细你的皮。"她把额头抵在湿冷的石板上，声音细若蚊蚋："不敢。

"2指腹早已磨出层层薄茧，泡在冰水里像针扎一样疼。

三个月前她还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小姐，如今却成了这深宫里最卑贱的宫女。

父亲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除了她被没入宫中为奴，其余尽数问斩。

3暮色四合时，掌事姑姑突然来传话，让她即刻去御书房伺候。沈微婉攥着冻得发僵的手指，

心脏擂鼓般跳着。御书房是天子理事之地，她这样的罪奴，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听说了吗？今日李大人泼了茶水，把万岁爷的《江山图》污了，正找个手巧的修补呢。

""这沈微婉倒是走了运，不过去了也是伺候人的命。"5背后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过来，

沈微婉低着头，踩着碎雪跟在姑姑身后。红墙高耸，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她像一粒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尘埃。御书房里燃着安神的檀香，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

沈微婉刚迈进门槛，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意裹住，冻僵的指尖隐隐作痛。她慌忙跪下，

视线死死盯着地面金砖的纹路，连眼皮都不敢抬。"抬起头来。"6男人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天然的威仪，像山巅的积雪，冷得人头皮发麻。沈微婉指尖一颤，缓缓抬起头，

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7明黄色的龙袍下摆落在视野里，绣着的金龙张牙舞爪。

少年天子正临窗而立，玄色的长发用玉冠束起，侧脸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想起三年前宫宴上远远见过的模样，那时他还是太子，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如今却只剩深不见底的沉郁。"听说你擅长修补字画？"萧彻转过身，

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回陛下，臣女...略通皮毛。"沈微婉的声音发颤，

膝盖在冰冷的金砖上硌得生疼。案几上摊着那幅被污损的《江山图》，水渍晕染开，

把一角山峦浸成了深褐色。沈微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银针挑开起皱的绢布，

指尖的薄茧在细腻的画纸上摩挲，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蝶翼。她不敢看萧彻，

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像冬日里的寒星，

冷得人脊背发僵。檀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飘过来，让她心跳失序，

手里的银针差点刺破绢布。"你父亲沈知言，倒是也擅长书画。"冷不丁的一句话，

让沈微婉的手猛地一顿。银针在绢布上戳出个细小的破洞，她脸色煞白，

"噗通"一声跪得更深："罪臣之女，不敢提及先父。"萧彻没再说话。

御书房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和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沈微婉低着头，

能看到他明黄色的袍角停在自己面前，皂靴上绣着的云纹精致得晃眼。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移开脚步："退下吧。"沈微婉如蒙大赦，抱着修补了一半的画轴起身，

转身时却没留意到案边的砚台。墨汁泼洒出来，溅在明黄的龙袍上，晕开一朵丑陋的黑斑。

她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恕罪！臣女该死！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落下。萧彻只是低头看了看衣袍上的墨渍，

又瞥了眼她吓得惨白的脸，淡淡道："无妨。"那眼神落在她手上，停留了片刻。

沈微婉下意识地蜷起手指，那些丑陋的薄茧在他清澈的目光里，像极了不堪的罪证。三日后，

沈微婉被正式调往御书房伺候笔墨。她每日寅时起身，穿过寂静的宫道，在御书房外候着。

萧彻总是来得很早，带着一身寒气，批阅奏折时眉头紧锁，偶尔会低声问她："这茶烫吗？

"沈微婉会用银匙舀起一点，试了温度再答："回陛下，正好。"他很少看她，

大多数时候都专注于奏折。沈微婉站在一旁，手里捧着研好的墨，

目光落在他握着朱笔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和她布满薄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有次她磨墨时走神，墨汁溅到了宣纸上。萧彻抬眸看她，

眼神深邃，她慌忙跪下请罪，他却只是淡淡道："再换一张。"沈微婉起身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奏折上的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想起父亲曾说过，

字如其人，这位少年天子，怕是比朝臣们想的还要难测。中秋宫宴那日，御花园里张灯结彩，

丝竹声不绝于耳。沈微婉捧着酒壶站在角落，看着萧彻坐在主位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举杯时的动作都带着程式化的疏离。"那不是沈尚书家的女儿吗？

怎么混到这儿来了？""嘘，小声点，万岁爷还在呢。"窃窃私语钻进耳朵，沈微婉低下头，

指尖攥紧了酒壶的把手。淑妃突然笑着开口："陛下，臣妾听说这位宫女颇有才艺，

不如让她给大家弹段琴助助兴？"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沈微婉脸色发白，

正要跪下请罪，却听见萧彻的声音响起："宫女各司其职，不必强求。"他的语气平淡，

听不出喜怒，却让喧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淑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很快又恢复如常："陛下说的是，是臣妾唐突了。"沈微婉低着头，感觉后背沁出冷汗。

宴席散后，她捧着空酒壶往回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拐角处，

却撞见萧彻带着两个内侍迎面走来。她慌忙跪下，萧彻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抬起头。"他说。沈微婉犹豫了一下，

缓缓抬头。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今日之事，

不必放在心上。"他说。"谢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萧彻没再说什么，

转身离开。龙涎香的味道渐渐远去，沈微婉却站在原地，心脏跳得飞快。月光洒在她身上，

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深秋的夜里，沈微婉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御书房方向传来喧哗，她披衣起身，刚走到回廊就被侍卫拦住："陛下遇刺，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她的心猛地一沉，攥着衣袖的手指泛白。直到天快亮时，

才传来消息说刺客已被擒获，陛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沈微婉跟着掌事姑姑去偏殿伺候汤药，推开门就闻到浓重的药味。萧彻半靠在榻上，

脸色苍白，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迹。"陛下，该换药了。"太医上前禀报。

萧彻点点头，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她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走到榻边时，

裙摆不小心勾到了凳脚，药汁晃出一些，溅在他的手背上。"奴婢该死！"她慌忙跪下。

"无妨。"萧彻抽回手，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突然问："你不怕吗？

"沈微婉一愣，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多了几分疲惫。"陛下是天子，

自有神佛庇佑。"她说。萧彻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达眼底："神佛？若真有神佛，

怎会让这世间有这么多不平事。"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些薄茧在烛火下格外清晰。

"沈家的案子，你觉得平吗？"沈微婉的心脏像被攥紧了，她低下头，

声音带着哽咽："臣女不敢妄议朝政。""抬起头看着朕。"萧彻的声音陡然严厉。

她咬着唇，缓缓抬头，眼眶泛红。"父亲一生清廉，从未通敌叛国。"她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萧彻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沉默了片刻，突然放缓了语气："下去吧。

"沈微婉退出偏殿时，脚步有些踉跄。廊下的风卷起落叶，带着深秋的寒意，

她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融化。自那日后，萧彻待她渐渐不同。

他会让她在批奏折时研墨，偶尔问她："这道旨意，这样写如何？"沈微婉总是谨慎回答，

不敢逾矩。但他偶尔会和她说些无关朝政的事，比如幼时在御花园里种的那棵玉兰树，

如今已是枝繁叶茂。"春天花开时，满院都是香的。"他说这话时，

眉眼间难得有了几分柔和。沈微婉低着头，轻声道："想来定是极好的。

"她从未见过御花园的玉兰花，入宫这些日子，她的世界只有浣衣局的冷水和御书房的檀香。

可听他这样说，心里竟生出几分向往。那日她整理书架，踩着凳子去够最高层的书。

脚下突然一滑，她惊呼一声，却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龙涎香的味道包裹着她，

让她瞬间红了脸。萧彻的手还揽在她腰间，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烫得她心慌。

"小心些。"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沈微婉慌忙站稳，退开几步，

低着头不敢看他："谢陛下。"他没说话，转身回到案前，继续批阅奏折。

沈微婉却站在原地，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他怀抱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身上，

让她脸颊发烫。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流言就开始在宫里蔓延。"听说了吗？那个沈姓宫女，

是前朝余孽安插在陛下身边的。""难怪能进御书房，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沈微婉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想去解释，却又知道在这深宫里，

解释是最无用的东西。萧彻对她也渐渐冷淡下来。他不再和她说闲话，甚至很少看她。

有时她研墨时不小心碰倒了笔架，他也只是冷冷道："毛手毛脚，下去。

"沈微婉捧着东西退出御书房时，总能看到他和淑妃谈笑风生。淑妃笑得明媚，

他的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和。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些日子里偶尔流露的温柔，却让她忍不住贪恋。那日她去军机处送文件，

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住。"沈姑娘，这是要往哪儿去？"李大人拦着她，眼神不善。

"奴婢奉陛下之命，送文件过来。"沈微婉握紧了手里的卷宗。

"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密信？"李大人冷笑一声，"搜！"侍卫上前按住她，

粗鲁地翻查着她的衣袖和裙摆。沈微婉挣扎着："放开我！我是奉陛下旨意来的！""旨意？

怕是你自己的私心吧。"李大人步步紧逼，"说，是不是你把军机要务传给了外面的乱党？

"就在这时，萧彻的声音传来："住手。"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李大人慌忙跪下："陛下，臣怀疑此女私藏密信，意图不轨。"萧彻的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

她的发髻散乱，裙摆被扯得歪斜，脸上还带着泪痕。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仔细搜查。

"沈微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原来在他心里，她真的是这样不堪的人。

侍卫翻遍了她身上的所有东西，甚至拆开了卷宗，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李大人脸色难看，

萧彻却只是挥挥手："退下吧。"沈微婉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眼眶突然就红了。她以为那些日子的靠近不是错觉，原来终究是她自作多情。夜里，

她在御书房整理散落的奏折，无意间碰掉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张纸。上面是她的名字，

旁边写着"罪臣之女，需防"。沈微婉的手一抖，纸落在地上。她蹲下身，看着那几个字，

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他一直都在提防她，那些偶尔的温柔，不过是她的幻觉。

"看到了？"萧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沈微婉吓了一跳，慌忙擦干眼泪站起身。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陛下。"她低下头，声音哽咽。

他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纸，"朕是天子，不能信任何人，包括自己。"沈微婉抬起头，

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陛下为何要给我错觉？"萧彻沉默了片刻，伸手想去碰她的脸，

却被她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到你哭，朕会烦。

"这句话笨拙又直白，却让沈微婉愣住了。"沈家的案子，朕查过了。"他突然说，

"你父亲是被人陷害的。"沈微婉猛地抬头看他，

眼里闪过一丝希冀："陛下...""但翻案不易，牵扯太多。"萧彻的声音低沉，

"朕给不了你想要的，你的路，不该和朕绑在一起。"他的话像一盆冷水，

浇灭了她心中的希望。沈微婉咬着唇，泪水又涌了上来："陛下给不给是陛下的事，

臣女想不想，是臣女的事。"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杆，

目光清澈而坚定："臣女要为家族翻案，也想留在陛下身边。"萧彻看着她泛红的眼眶，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好。"那之后，

萧彻开始着手调查沈家旧案。沈微婉则在御书房默默陪伴，为他研墨，为他温茶，

偶尔在他疲惫时，递上一块刚做好的点心。他们很少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他会在批阅奏折时，不经意间看她一眼；她会在研墨时，悄悄留意他是否皱起了眉头。

春末时，沈家的案子终于昭雪。萧彻下旨恢复沈知言的名誉，厚葬沈家众人，还了沈家清白。

沈微婉跪在朝堂上，看着萧彻端坐龙椅，接受百官朝拜。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光，神圣得让人不敢直视。"沈氏微婉，护驾有功，特封为婉仪，

赐居永寿宫。"宣旨太监的声音响起，沈微婉却愣住了。她抬起头，看向萧彻，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可她却摇了摇头，缓缓跪下："陛下，

臣女不愿入宫。"满朝哗然。萧彻的脸色微变，却没有发怒，只是问："为何？

""臣女只想守着父母的牌位，安稳度日。"沈微婉的声音平静，"谢陛下还沈家清白，

臣女无以为报。"萧彻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准了。"他在宫外给了她一处宅院，

离皇城不远，院里种着一棵玉兰树。沈微婉每日读书作画，偶尔去沈家旧宅看看，

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中秋那日，沈微婉坐在院中的石阶上，看着天上的圆月。

玉兰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带着一丝凉意。"宫里的月亮，不如这里的好看。

"萧彻的声音突然响起，沈微婉转过头，看到他穿着一身常服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陛下..."她有些惊讶。他走进来，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