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穹顶过滤后的冷意,吹得白大褂下摆晃了晃,我把揣在口袋里的画纸又按了按——纸角己经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上面是七岁时画的中华凤蝶,翅膀涂得姹紫嫣红,边缘还歪歪扭扭写了“瑶瑶的蝴蝶”。
那时候爷爷的菜园还在,夏天一到,蝴蝶会停在番茄花上,翅膀扇动时能闻到淡淡的花粉香。
现在闻不到了。
我站在未来生物研究所的顶楼,脚下是新沪市的全景——整座城市被三层穹顶罩着,外层滤紫外线,中层挡酸雨,内层维持温度,阳光穿过来时,变成了一种均匀的、没有温度的白光,照在街道两旁的“树上”。
说是树,其实是仿生材料做的拟态绿植,叶子是聚乙烯的,树干里埋着营养液管道,风一吹,叶子不会晃,只会发出“嗡嗡”的细微电机声。
“付老师,您又在顶楼吹风?”
耳麦里传来小藻的声音,绿色的全息投影立刻在我面前展开,是个圆滚滚的小球,上面跳动着实时环境数据,“穹顶外的PM2.5是189,不适合开窗,您要是想‘感受自然’,我可以调模拟春风模式,还能加鸟叫——虽然现在真实的鸟,全地球只剩17种了。”
我没理它的模拟春风,指了指街道上低空掠过的无人运输机:“那架运的是什么?”
小藻的投影晃了晃,调出运输机的 cargo 清单:“是从亚马逊生态保留区运过来的巴西龟蛋,最后三只雌性巴西龟的蛋,要在咱们的‘生物方舟’里孵化。
哦对了,晨间新闻刚报,澳大利亚的最后一只袋熊凌晨没撑过来,现在有袋类只剩袋獾了,还剩12只。”
“12只”——这个数字像颗小石子,轻轻砸在心里。
我想起去年去澳大利亚保留区,那只袋熊会抱着我的手啃桉树叶,爪子软乎乎的,眼睛圆得像玻璃球。
现在它没了,变成新闻里一句话,再往后,可能连这句话都会被忘记。
“拟态树的叶子又掉了?”
我指了指街角那棵,几片聚乙烯叶子躺在地上,被清洁机器人吸进收纳盒。
小藻的投影里弹出个无奈的表情包,是它模仿陈副所长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嘴角往下撇:“上周刚换的批次,说是改进了‘抗老化材质’,结果还是掉。
您上次还说,这玩意儿连假的都没长对——真树的叶子掉了,会烂在土里,给别的植物当肥料,这塑料叶子,只能当垃圾烧。”
我笑了笑,弯腰捡起一片没被吸走的拟态叶子,指尖能摸到表面的纹理,是压印上去的,硬邦邦的,没有真树叶的柔软。
爷爷当年教我认植物,总让我摸叶子的背面:“瑶瑶你看,白杨叶背面有绒毛,摸起来像棉花;梧桐叶背面是糙的,能蹭掉手上的灰。”
现在的孩子,大概只摸过塑料吧。
“走了,去地下三层。”
我把拟态叶子塞进白大褂口袋,和那幅画纸放在一起——算是给画里的蝴蝶凑个“伴”,虽然是假的。
耳麦里传来小藻的嘀咕:“您又要去看凤蝶?
陈副所长大晨会刚说,让您别总泡在方舟里,演化模型的报告还没交呢……报告下午交。”
我按下通往地下的电梯按钮,镜面门上映出自己的影子:32岁,黑眼圈有点重,头发扎成马尾,发梢沾了点上次给长江鲟换水时溅的水珠,还没洗干净。
电梯门开了,冷白色的灯光照得人眼睛发花,小藻的投影跟进来,突然弹出一段视频——是2188年的自然纪录片,画面里蓝天白云,成群的候鸟从湖面飞过,芦苇荡里藏着野鸭,镜头一扫,能看到蜻蜓在水面点水。
“我从数字方舟里扒出来的,修复了三次才清楚。”
小藻的声音软了点,“您上次说想爷爷的菜园,这个视频里的声音,跟您描述的‘夏天的声音’很像——有鸟叫,有虫鸣,不是我合成的那种电子音。”
我盯着屏幕里的蜻蜓,突然想起爷爷教我捉蜻蜓的方法:“要从后面捂,别碰翅膀,会掉鳞粉,掉了就飞不动了。”
那时候的蜻蜓有很多种,有的翅膀是透明的,有的带黑斑点,爷爷能叫出名字,我记不住,只知道跟着跑,累了就坐在菜园埂上吃西瓜,西瓜汁滴在地上,会引来蚂蚁。
电梯“叮”的一声,地下三层到了。
门一开,先闻到的是恒温恒湿的空气里,混着花蜜和水藻的味道——这是“生物方舟”的味道,是现在地球最金贵的味道:活的,喘气的,不是塑料做的,不是电子合成的。
“先测体温和消毒。”
小藻的投影飘到消毒舱门口,红色的扫描线从我的头顶扫到脚,“您昨天给长江鲟换水时,鞋底沾了点营养液,陈副所的助理盯着监控看了半天,说要‘严防外来微生物污染’——虽然现在除了实验室培育的,外面也没什么活微生物了。”
我笑着举了举双手:“知道了,下次我光脚来?”
“那他能跳起来骂街,我都能想象到他的表情。”
小藻说着,投影里真的出现了陈副所的“骂街表情包”——眉头拧成疙瘩,嘴张得能塞下鸡蛋,还是小藻用AI合成的,“上次您给凤蝶喂了自己调的花蜜,他说您‘违反操作规程’,把我叫去训了半小时,我都录下来了,您要听吗?”
“不听了,再听我今天报告都写不出来。”
消毒舱的门打开,我走进去,熟悉的湿热感裹了上来——这里的温度设定在25℃,湿度70%,是模拟工业时代前的自然环境。
小藻跟在我后面,投影里的数据流不停跳动:“方舟里现在有217个物种,比上周少了2个——蒙古野驴没撑过来,还有一只雄性朱鹮。
现存个体数最少的是中华凤蝶,只剩一对,雌性昨天产卵了,一共12颗,蛋壳厚度在正常范围,但受精率还没测出来。”
我的脚步顿了顿:“凤蝶的卵在哪?
我先去看看。”
“在A区三号舱,我领您去。”
小藻的投影转了个圈,飘在我前面带路。
走廊两侧是透明的舱体,有的里面养着植物,比如仅存的5棵古樟树,树干要两个人合抱,叶子却稀稀拉拉的,靠人工光照维持;有的里面是水族箱,比如长江鲟,三条,最大的那条有一米五长,总是贴着玻璃游,看到我过来,会慢慢凑过来,头顶轻轻蹭玻璃——像是在打招呼。
我路过水族箱时,停了几秒,手指贴在玻璃上,鲟鱼的吻部立刻凑了过来,粗糙的皮肤隔着玻璃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
小藻说:“它认识您,每次您来,它都这样。
上次您给它喂丰年虾,喂多了,它撑得沉在箱底,陈副所过来视察,脸都绿了。”
“我那是怕它饿。”
我笑着收回手,“现在野外没有长江了,也没有丰年虾了,它这辈子都见不到真正的江河,只能在这几米宽的箱子里游,多喂点怎么了?”
小藻没说话,投影的绿光暗了点——它知道我没说出口的话:这三条鲟鱼,是靠人工授精才活下来的,它们的卵要在恒温箱里孵化,小鱼要喂特制的营养液,连“洄游”都做不到,因为没有可以洄游的江河。
爷爷当年在长江边见过野生鲟鱼,说“像小火车一样,从水里冒出来,鳞片在太阳下亮闪闪的”,现在,连亮闪闪的鳞片都快成传说了。
“到了,A区三号舱。”
小藻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三号舱是个透明的恒温盒,里面铺着新鲜的柑橘叶,12颗小小的凤蝶卵就粘在叶子背面,比芝麻还小,淡绿色的,像撒在叶子上的小露珠。
我轻轻打开舱门,戴上无菌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叶子,对着灯光看——卵的形状很规整,没有畸形,这己经是万幸了。
小藻调出数据:“蛋壳厚度0.02毫米,符合健康标准,但是……”它顿了顿,“根据之前的记录,近亲繁殖的凤蝶,卵的受精率通常不到40%,就算孵出毛毛虫,存活率也只有20%左右。
这对凤蝶是兄妹,它们的父母也是兄妹,己经是第西代了。”
“我知道。”
我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叶子,不敢碰卵,怕一碰就碎,“爷爷画的凤蝶,翅膀上没有白斑,你看我口袋里的画,多鲜亮。
现在这对凤蝶,翅膀边缘有白色的斑点,是基因缺陷导致的,它们的后代,可能白斑会更多,甚至飞不起来。”
小藻的投影飘到我手边,绿光映在叶子上:“您还留着那幅画?
都三十年了,纸都快烂了。”
“烂不了。”
我把叶子放回舱里,轻轻关上舱门,“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只野生蝴蝶,也是最后一只。
爷爷说,每只蝴蝶都是‘会飞的花’,现在,花谢了,蝴蝶也快没了。”
我靠在舱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幅画,展开——纸角确实发毛了,颜色也有点褪,但还是能看清翅膀上的姹紫嫣红,还有我当年写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画纸轻轻晃了晃,我好像又闻到了爷爷菜园里的番茄花香,又看到蝴蝶停在花上,翅膀扇动时,花粉落在我的手背上,痒痒的。
“付老师?”
小藻的声音低了点,“所长让您开完晨会后去他办公室,说有重要的事——好像是关于‘时空锚定计划’的。”
“时空锚定计划”——这几个字像颗石子扔进水里,溅起一圈涟漪。
我之前提交过申请,想成为首批“意识锚定者”,回到几十亿年前的地球,去看看那些只存在于化石和基因片段里的生灵:比如能进行光合作用的蓝藻,比如寒武纪的三叶虫,比如恐龙时代的始祖鸟,还有……凤蝶的祖先,到底是怎么在没有塑料、没有穹顶的地球上,活得那么鲜亮。
但陈副所一首反对,说风险太大——之前三次动物实验,两次意识没回收回来,一次回收后,小鼠变得疯疯癫癫,见了光就躲,嘴里还不停“吱吱”叫,像是被远古生物的意识影响了。
“知道了。”
我把画纸叠好,塞回口袋,指尖又摸了摸纸角的毛边,“先去开晨会吧,报告还在我电脑里,没写完呢。”
走在走廊里,两侧的舱体像一个个小小的“地球”,藏着仅存的生灵。
樟树的叶子在人工光照下轻轻晃动,鲟鱼还在玻璃后面跟着我游,凤蝶的卵躺在柑橘叶上,等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小藻突然说:“您上次说,想知道凤蝶的祖先怎么活下来的,要是‘时空锚定计划’能成,您真的能见到它们吗?”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是穹顶外的天空,灰色的,没有云,也没有鸟。
爷爷日记里写:“100年前的天空是蓝的,能看到鸽子飞,能看到风筝,能看到蝴蝶从街的这头飞到那头。”
“能见到的。”
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白大褂口袋里的画纸好像也跟着热了点,“得去见见,不然以后的孩子,只会以为蝴蝶是塑料做的,以为天空是灰色的,以为‘活着’就是靠营养液和恒温箱。”
晨会在地下一层的会议室开,所长坐在主位上,面前的屏幕放着“地球生命演化时间轴”——从40亿年前的LUCA(最后的共同祖先)到现在,中间有好几段空白,用红色的“?”
标着:比如真核生物怎么起源的,比如多细胞生物怎么从单细胞变来的,比如寒武纪大爆发时到底有多少物种。
“……现在我们手里的化石,90%是工业时代末抢救性发掘的,很多都风化了,基因片段也不完整,AI模拟的模型总出问题。”
所长的声音有点沙哑,“昨天我跟全球十所研究所的所长开了会,一致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用意识锚定技术,回到远古时代,获取一手数据。”
屏幕突然切换到“时空锚定计划”的方案,核心装置是“意识锚定舱”,银色的球形,像个巨大的玻璃球。
我盯着屏幕,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这就是我想进去的地方,能带我回到40亿年前的“船”。
“现在需要一名首席学者带队,负责意识锚定后的数据分析和生命体验记录。”
所长的目光扫过会议室,最后落在我身上,“付瑶,你之前提交过申请,现在有什么想法?”
我还没说话,旁边的陈副所就咳嗽了一声:“所长,风险太大了!
之前的动物实验成功率只有33%,付瑶是咱们所的首席,她手里还有‘生物方舟’的物种保护项目,不能冒这个险!”
“风险我知道。”
我抬起头,看向所长,“但我们现在连凤蝶的祖先怎么活下来都不知道,连长江鲟的祖先怎么从海里走到淡水都不知道,连LUCA怎么在深海热泉里存活都不知道——这些‘不知道’,比风险更可怕。”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幅画,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七岁时画的野生中华凤蝶,现在全球只剩一对,还是近亲繁殖,卵的存活率不到30%。
我想知道它们的祖宗,在没有人工干预的年代,是怎么躲过灭绝,怎么把基因传下来的。
我想知道40亿年前的地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知道‘活着’本来的样子。”
会议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屏幕上的时间轴在慢慢滚动,从灰色的“现在”滚向蓝色的“40亿年前”。
所长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幅画,突然说:“会后你来我办公室,我们聊聊具体的方案。”
散会时,陈副所拉住我,眉头皱得比表情包还紧:“付瑶,你疯了?
那玩意儿要是出问题,你的意识就没了!
你那幅画,你爷爷的日记,你还没来得及整理呢!”
“正因为没整理,才要去。”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爷爷日记里写,‘生命是串项链,少一颗珠子都不完整’。
现在我们手里的珠子太少了,得去把最开始的那颗找回来。”
我走出会议室,小藻的投影跟在我后面,突然说:“您要是真去了,我会帮您照顾凤蝶的卵,帮您喂鲟鱼,帮您整理爷爷的日记——我还能把您的画扫描进数字方舟,永远不会烂。”
“好啊。”
我笑了笑,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实验室——那里的灯光是蓝色的,像38亿年前的深海热泉,亮得有点晃眼。
口袋里的画纸好像也在轻轻跳,像当年停在番茄花上的蝴蝶,翅膀扇动着,等着一场跨越40亿年的飞行。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场飞行的起点,比我想象的更难,也比我想象的,更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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