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洞外,日头暖得化不开。
孙悟空半眯着眼,慵懒地趴在石榻上,鼻尖忽然一动——三百年前的酒香,竟从石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了。
那是八戒在高老庄喜宴上塞给他的。
那呆子涨红着脸,把酒坛子硬往他怀里揣:“哥哥!
喝!
不醉不归!”
他当时笑着应了,回头却把这坛子埋进了水帘洞最阴凉处。
本想哪天想那呆子了,就翻个筋斗云去找他痛饮。
谁知一晃,就是三百年。
酒坛一开,琥珀色的酒液荡漾,香气如实质般冲破山雾,飘出十万八千里——比他当年一个筋斗还远。
刚要抿一口,洞外就传来小猴子的喊声:“大王——桃熟啦!”
一只毛脸小猴捧着水蜜桃蹦进来,桃毛沾了满脸,活像个会动的毛桃。
孙悟空懒洋洋地支起身,这身子三百年没正经动过武,骨头都酥了。
指尖一勾,桃子稳稳落入掌心。
果皮一撕,甜汁顺着手腕往下淌。
他随手抹了一把,大口咬下,果肉塞得满满当当。
这一口甜,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三百年前的记忆——灵山封佛,金光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
师父成了旃檀功德佛,沙师弟是金身罗汉,小白龙是八部天龙。
轮到八戒那呆子,却只封了个“净坛使者”。
八戒当场就嚷起来:“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
如来笑他:“因汝口壮身臃,食肠宽大。”
这话引得满堂罗汉菩萨都忍俊不禁。
轮到孙悟空时,佛祖赐他“斗战胜佛”。
他跪在佛前,心里却空落落的——那一身通天本领,满腔热血孤勇,原来不过是为了成全这场早己注定的功德。
那天他才知道,师父的前世竟是如来的二徒弟金蝉子。
原来这十万八千里路,不过是师父的一场修行,他们这些人,都只是陪师父走完这一程的过客。
受封完毕,师父踏着祥云回长安译经,背影在佛光中渐渐模糊,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沙师弟躬身行礼,一言不发地回流沙河继续当他的河长去了,那沉默的背影,一如当年在流沙河边初遇时那般孤寂;小龙化为人形,金袍玉带,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对着众人拱手作揖,声音清越:“诸位兄长保重。”
言罢便转身踏入云海,往西海龙宫归乡而去;八戒拽着他往高老庄赶:“大师兄!
翠兰等着拜堂呢!
去喝俺的喜酒!”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那高家小姐竟然同意嫁给八戒这个呆子。
想当初,他因为高小姐的哭诉,可没少把这个呆子痛揍一顿。
但若不揍,师父估摸也收不了这个徒弟了,自个儿也就没这个师弟了。
想来这小姐也是在多年后看清了——当年八戒帮高老庄除了作祟的妖怪,本就有恩于她;后来虽走了取经路,却没忘了这份牵挂,功成后第一时间就回来寻她。
这份执着,总比那些只图新鲜的虚情假意强。
一切都是缘分造化!
喜宴上,红绸漫天,锣鼓喧天。
八戒穿着大红喜服,憨态可掬,端着酒坛往他怀里塞。
悟空本就好这口,于是大半坛喜酒下去,竟也会头重脚轻,就连耳朵里的金箍棒差点儿滑落,倒被八戒拉着媳妇嘲笑了好一阵,说他这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竟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宴罢,他揣着两坛半喜酒跌回花果山。
当晚与猴孙们分了一坛半,剩下的这坛,他亲手埋进了水帘洞最阴凉的石缝里,像是将一段最珍贵的记忆,仔细珍藏。
那一晚,他睡得很香很香,连梦都没有一个。
自跟随师父西天取经后,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次整觉了——要么担心师父被妖怪捉去,整夜不敢合眼;要么就被师父的菩萨心肠气个半死,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如今想来,那些紧箍咒的疼痛、八戒的抱怨、沙僧的沉默、师父的唠叨,都化作了此刻唇边一抹复杂的笑意。
“大王,今年的桃比去年甜!
要不要多酿几缸酒?”
小猴子的声音把他拉回神。
“酿!”
孙悟空含糊应着,往石榻上一滚,“多酿百八十缸,喝到明年春天。”
可他心里清楚:纵有千缸新酿,又怎比得上这坛浸透了三百年光阴的旧醅?
三百年了,花果山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他这个大王,每日晒太阳、摘果、舞棒,偶尔探探故人消息——师父在长安译经,那经文的佛光隔着千里也能感知;八戒与翠兰你侬我侬,偶尔还能听见那呆子被揪着耳朵求饶的动静;沙僧守着流沙河,日复一日地清理着河底的怨魂;小白龙打理西海龙宫,偶尔被老龙王逼着到各海域相亲,却总是不了了之。
观音路过花果山时会笑他:“悟空又在享清福,罢了罢了。”
天庭逢年过节派人送来的仙酿,他尝一口就丢给猴孙——哪有八戒的喜酒醇厚?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像山间的溪流,平静无波。
首到今天。
他抱起酒坛,抿了一口。
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耳后,触到冰凉的金箍棒。
三百年未动,竟蒙了层薄灰,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旧物。
他掏出来,在指间转了两圈。
金棒映出他毛茸茸的脸,那双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忽然想探探师父是否还在译经,听听那熟悉的唠叨;想看看八戒是不是又喝多了,正被夫人数落。
指尖凝起灵力,如丝如线,悄无声息地钻出花果山,向着长安的方向延伸。
飞过东海,还能闻到当年闹龙宫的咸腥;掠过五行山,似能蹭到山壁残留的佛印。
正想着师父定在念叨“悟空不可顽劣”,灵力却“啵”地一声——断了。
像被寒气冻住,又像扎进无底黑洞。
半点佛光都没有。
孙悟空猛地坐起,酒坛从腿上滑落,“哐当”一声砸在石榻边。
不对!
师父是金蝉子转世,佛光醇厚,怎会毫无回响?
他皱眉,凝起更强灵力,探向高老庄。
八戒那呆子,就算戒荤,也绝不可能离酒。
可灵力扫过,一片虚无。
花果山的阳光依旧暖得像棉絮。
但孙悟空的后背,却窜起一股寒意。
三界,要出大事了。
正是:石榻酒温三百年,忽惊佛光断九天。
旧醅犹映高庄月,一探乾坤彻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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