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西年的春末，雨水格外丰沛。
林清河搁下笔，将刚写完的一页诗稿轻轻吹干。
墨迹是极亮的黑，衬得宣纸愈发莹白。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正穿过细密的雨帘，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碎成一片氤氲的金红。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书卷的陈香，混杂成一种江南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哥，你这‘风送芰荷十里香’，写得真好，就像咱家后头那一片荷塘似的。”
妹妹清荷趴在书桌对面，双手托着腮，一双杏眼亮晶晶的，“不过，我觉得‘雨打芭蕉一夜凉’更好，应景！”
清河抬头，看着妹妹娇憨的模样，不禁莞尔：“你倒会挑。
前句是虚想，后句是写实。
做文章，需得虚实相生才好。”
“我不管虚实，我只知道，哥哥的字最好看！”
清荷嘻嘻一笑，伸手想去拿那诗稿，被清河轻轻用笔杆敲了下手背。
“莫要碰花了墨。”
书房里很静，只听得见檐下雨滴敲在芭蕉叶上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慵懒。
父亲去邻镇访友未归，母亲在厨下忙碌，这方小小的天地，此刻便是他们兄妹的乐园。
书架上的典籍整齐排列，如同沉默的士兵，守护着这隅安宁。
清河很喜欢这种被书卷包围的感觉，仿佛只要沉浸其中，外界的一切纷扰便都与己无关。
“听说……北边不太平。”
清荷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前日张婶从县城回来，说是在茶馆里听到些传言，叫什么‘黑水部’的蛮人，打过了燕云，朝廷派了好几次大军，都……都没讨到便宜。”
林清河眉头微皱。
北方的战事，他也在州府的邸报抄件上看到过只言片语，语焉不详，只说是“小有摩擦”，“天兵不日即可荡平”。
但近几个月，往来商旅带来的消息却愈发凝重，与邸报上的轻描淡写截然不同。
“道听途说，未必是真。”
他放缓了语气，既是安慰妹妹，也是安慰自己，“朝廷自有法度，边疆亦有猛将精兵，些许跳梁，成不了气候。”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莫名地掠过一丝阴翳。
他想起了邸报上那刻意淡化的笔触，以及偶尔听到的、关于花石纲扰民、东南有邪教作乱的传闻。
这看似铁桶一般的江山，内里是否真如这江南春雨一般，温软承平？
“也是，”清荷很快又把那点忧惧抛到了脑后，拿起桌上一本《论语》，故作严肃地摇头晃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咱们江南鱼米之乡，兵精粮足，怕什么！”
看着她那副样子，清河不由得失笑，方才那点不安也暂时被冲散了。
是啊，江南是朝廷财赋重地，且有长江天堑，即便北方真有烽火，想必也烧不到这温柔富贵乡来。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
“来，清荷，哥哥教你写今天的字。”
“写什么？”
“‘平安’。”
笔锋落下，清秀挺拔的楷书在纸面上徐徐展开。
窗外，雨声渐密，暮色西合，将这座江南小镇连同其中的书斋、荷塘、以及少男少女未经世事的心，一同温柔地包裹起来。
远处的天边，最后一抹亮色也被墨蓝的夜色吞噬。
没有人知道，那带来“不太平”传闻的北风，正以何等酷烈的速度，卷过破碎的山河，朝着这片仿佛永恒的宁静，呼啸而来。
林清河的“从军记”，此刻，还只是一页墨香未干的诗稿。
而命运的洪流，己在不远处，发出了沉闷的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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