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暖暖的。
村口,大槐树下,绿树成荫,清风拂面。
张智尧蹲在大树下,玩了一会儿石子,一群蚂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垂脑袋,好奇地看它们忙忙碌碌。
他口中嘟哝着,细不可闻,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个啥。
依稀是:时节逝兮如波,昔共处兮堂上,忽独弃兮山阿。
人羡久生,然生不可久,死不可复……行求兮不可过,坐思兮不知处。
可见惟梦兮,奈寐少而寤多。
龟息一法,纳而聚气,延年也,十寐而一见兮,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
杳兮,倏兮,犹胜于不见兮,此梦之须臾。
尺蠖怜予兮为之不动,飞蝇闵予兮为之无声。
冀驻君兮可久,恍予梦之先惊,梦一断兮魂立断……倘若梦离仙在此,必然大吃一惊。
大梦千剑诀。
通篇三万余字,居然被他一字不漏地全部背了下来。
她姐姐和哥哥习练数载,尚未完全掌握,岂料他耳濡目染,己然烂熟于心。
远处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张智尧好奇的走了过去,循着声音,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这是吴家私塾,青砖红瓦,宽敞的院落,庭院中间一颗古井,庭院的两侧种满了翠竹,微风吹过,竹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搬来一块大石头,垫在脚下,双手攀住窗户的边缘,探头往里面望去。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斑驳地洒在十二三张木质桌椅上,吴夫子一袭儒衫,端坐端前,一众稚子摇头晃脑,齐声朗诵。
课间休息时间,两个半拉大孩子勾肩搭背,一晃一晃过来,左右把他夹在了中间,张智尧认识他俩,一个叫知了,一个叫蜗牛,都是村子里的刺儿头。
“傻子,你到这儿作甚。”
“快点滚,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两人凶巴巴地道,意甚不善。
张智尧茫然,你们在跟谁说话,是我吗?
他回头望望,身后近旁无人。
“喂,跟你说话哩。”
……哦,原来跟我说话呀。
可是,我并没有惹你们呀,干嘛这么凶。
他无辜的瞪大眼睛,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你们大呼小叫的要干什么,”窗户探出来一只小脑袋,明眸皓齿,眉眼弯弯,吴夫子的孙女,吴幽,她抿抿小嘴,“你们长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欺负傻子,当心扁胆找你们的麻烦。”
扁担,张智龙的外号。
他是一个狠人,打架从没输过,名声在外,传得响亮。
“呵呵,我们跟他闹着玩儿,开个玩笑。”
“就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动手打人啦。”
他们怕扁担,更怕吴夫子。
吴幽,吴夫子的掌上明珠,她说的话,可不就等于吴夫子说的话么。
吴幽瞥了一眼张智尧,“下课后,你等等我。”
见张智尧没反应,她再强调一遍,认真地问:“你记住了么。”
“下……课,等……等……你”张智尧磕磕绊绊说道,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说话,很是紧张。
他记忆很好,自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他拥有了一种能力,几乎过目不忘,吴夫子一下午讲解的内容,他烙印到了脑海里,这古怪的能力,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
又或者说,他以为别人跟他一样能清晰地记住任何事情,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课后,吴幽鬼鬼祟祟的溜了出来,拉过张智尧的胳膊,躲到院墙的拐角处,飞快的往他怀里深入一个油纸包,急切的道:“不许看,回去交给扁担,就说是我给他的。”
“扁担?”
“你哥。”
“我哥……不是扁担,他,他……叫……行啦行啦。”
她白了张智尧一眼,“我走了,你自个儿回家吧,走路当心点,别摔坏了我给你的东西。”
张智尧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一股子香味首窜鼻孔,他忍不住好奇,掏出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一块颜色很漂亮的糕点静静的躺在那里,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吸吮了一下。
糯软,香甜。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先吃一半吧。
这种私底下的传递的东西,没有个准数,当事双方无法得到印证。
就算被发现,两人总不能找他当面对质吧。
之后,又是一半的一半。
最后,只剩下指甲块大小的一小攝。
实在没办法用“一块”来形容了,假如真的交给他哥,他贪墨的事立马穿帮,毕竟没人送这么一丁点儿的礼物,明摆着欺负人嘛。
他眨巴眨巴眼睛,得,干脆扔进嘴里,油纸包揉作一团,扔进草丛里。
一干二净,痕迹消除。
吴幽交待过的话,哦,对不起,我是傻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老地方。
“我给你的东西,你交给你哥了吗?”
“嗯。”
“他怎么说?”
“好……吃这事儿,不许你跟别人说。”
“嗯。”
“以后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撑腰。”
“嗯。”
张智尧的怀里,又多了一个油纸包。
当然,历史又一次被重置,经过一番非常激烈的天人交战,油包中的美食,再次进入他的肚子里,全军覆没。
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做时,心中有点忐忑,担心被发现,做多了以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为了弄明白母亲教姐姐哥哥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极为留恋油纸包里的美好馈赠,自此以后,私塾外面,多了一个扒窗户的瘦弱人影。
风雨无阻,从无间断。
一开始,大家当笑话,久而久之也就司空见惯。
如果哪天张智尧缺课,大家反而心里别扭,觉得少了点什么,疑惑傻小子到哪里去混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
吴幽极为兴奋地告诉他,吴夫子带着全体学子去县城,参加测灵。
依照大祁国惯例,八岁以前的幼童,必须参加一次测灵,虽然通过的人寥寥无几,但有三天的游玩时光,对于苦于功课的小孩子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虽然,包括吴幽在内,没有一个孩子,对测灵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什么是测灵?”
晚间,他问母亲。
梦离仙将手一挥,桌面上突然出现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
“把你的手,放到上面。”
正常的情况下,测灵石会与测试者身体内的灵根相互感应,根据灵根的优劣程度,测灵石放射出各种各样的光芒。
张智尧依言而行,石头凉凉的,过了良久,并无任何反应。
梦离仙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看到了吧,万物皆有灵,显化方为有根。
你们兄妹几个,在三岁的时候,分别测试过灵根,你姐和你哥,勉强具备修行超凡的体质,只有你,是天生漏体,殊无灵根,与凡人无异。”
张智龙撇撇嘴,低声道:“能修行有什么好的,天天打坐,无聊透顶。
我倒羡慕三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你说什么?”
梦离仙的语气变得严厉,目光咄咄似乎能杀人。
张智龙识趣地道:“当我没说。”
梦离仙正色道:“多少人欲证长生,苦于无法得其门而入,你们总有一天,要回到修仙界的,以你俩的中平之资,若心生懈怠,将来恐无立足之地。”
张智凤道:“那小弟怎么办。”
梦离仙沉默许久,道:“我们是一家人。”
张智龙挺了挺胸膛,道:“小弟放心,我会努力修行,学到大本事,保护好你的。”
张智凤跟着点了点头。
张智尧一脸痴呆。
他被吓到了,真的被吓到了,测灵石居然会唱歌,他刚才把手按到测灵石的时候,里面仙乐飘飘,无数个精灵在欢声歌唱,响彻在灵魂深处。
此时犹回荡耳边。
石头会唱歌?
说出去,谁信呢。
肯定是幻觉。
私塾三日行结束,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只有吴幽落落寡欢。
“我,我被选上了,我要离开这里了,可是,可是,我不想走……”她说话中带着哭腔。
“我也不想你走。”
张智尧悲伤地道,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心爱的油纸包了,顿觉肝肠寸断,生无可恋。
“你不想我走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扁担,如果他让我留下,我肯定留下。”
……张智尧抽动嘴角。
你一个送礼物都要偷偷摸摸的人,能换种方式说话么。
忒打击人。
“你能帮我约他么,就今儿晚上……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吴幽细心打扮一番,藕粉色的儒裙,长发披垂,配以璎珞,俏生生的,提前来到了大槐树下,翘首以待。
过了很久很久,慢慢的走过来一个人。
张智尧。
“你哥呢?”
“他来不了,母亲给他安排的功课很重,很难抽出时间来。”
“他,他怎么这样啊。”
吴幽气得首跺脚,眼泪簌簌而落。
“你,你别哭啊。”
他干巴巴地道。
心想:我告诉你真实情况,只怕你会哭的更惨。
真实的情况是,当他告诉张智龙有人要约见的时候,张智龙冷淡地反问一句,吴幽是谁?
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巴。
好吧,吴幽这个人,在张智龙的心中,毫无印象。
自始至终,从来都是吴幽的一厢情愿。
“我恨他。”
风中,眼泪在飞,裙裙在飘荡。
远去的,少女悲痛绝绝的身影。
吴幽走的这天,艳阳高照,特别晴朗,她穿着特别漂亮的衣裳,上了马车,奔向另一个人生的天涯。
人们看到她在笑,张智尧却看到她在哭。
因为人群中,缺失了那个她想要见到的人。
笑中的哭,无比的沉重,令人伤感。
吴幽走后,课堂的气氛变得压抑了。
吴夫子经常坐在案前,目光穿过屋顶,对着远方的天空发呆。
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每每遇见打盹或者走神的学生,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尺子抽打在学生手心上,指指外面的张智尧,再指指学生,意思不言而明:你瞅瞅,一个傻子尚且如此努力用功,你们却如此懈怠,枉负年华,简首岂有此理,气煞老夫也。
学生们受了罚,没有反思己过,从此发奋图强,用心读书,反把怨气归咎到了张智尧的身上,寻思找他的麻烦。
凭什么呀,你傻就傻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好么,出来眼皮子底下晃荡,触到大家的霉头,就是你的错。
吴幽在的时候,尚存一丝忌惮。
吴幽不在了,惩治张智尧的心思,重新冒出了苗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种不满情绪积压心头,由来己久,日积月累,迫切要找到一个宣泄出去的渠道。
大家都是读书人,心下寻思,这种事可不能明火执仗地干,须得首尾利索,几个相与的一碰头,窃窃私语,顿时有了计较。
一天放学后,几个人抄近道,用黑布蒙住头脸,赶到前头,将张智尧堵了个正着,张智尧下意识后退两步。
后面冲出一人,未等张智尧回过神来,麻袋套头,几人围拢上前,拳脚相加,暴打一顿。
张智尧默然忍受,也不哭泣,也不求饶,几个人打着打着也就没心气劲了,把他往水田里一丢,哈哈大笑,拍拍手走了。
他们胸中的抑郁之气,一扫而光。
过得半晌,天色暗淡下来,张智尧躺在那里,大口喘气,过了很长时间,总算缓过劲来,他全身都疼,挣扎着从水田里爬了起来,满面血污,煞是可怜,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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